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   文章类型:原创-言情-古色古香-爱情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小桥流水之;市井人家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124141字   案一·血梅林   第1章 【庐州·三月】   三月初春,花满庐州,蝶舞莺飞,正是一派明媚嫣然。      绵千湖上游船甚多,往复来回,里中谈笑不断,吟诗作赋,奏琴吹笛,迁客骚人,亦会于此。   岸上榆柳成荫,红瓦绿衬,自有无限风情。   沿湖最近的一处瓦肆里人群密集,且看里面皆有人带了瓜果酒水,凉椅竹凳,规规矩矩地坐着。      “啪”醒木一声落下。   那说书先生挽了挽袖子,手里的折扇不禁高高扬起,说得那叫一个慷慨激昂唾沫飞溅。   “当日,那巡抚大人便携了万贯家财欲趁夜溜出城去,结果……你们知怎的?”   底下的人有些耐不住性子,忙好奇地纷纷问道:   “莫不是那巡抚夜里走山路遇上了豺狼虎豹,把他给吃了吧?”   “哎——依我看,是给守城的侍卫发现了,逮了回来,是不?”   “哎不对不对,我听说巡抚大人怕鸡,是被鸡吓晕的!”      听罢,说书先生颇有自信地撸了撸胡须,满满得意地摆摆手:“都错——”   “且说,那巡抚刚一出门,正对着就是一张带着笑容的脸,这一看,不是那庐州才子嘛!再一看他身后跟着的,正是当今的龙图阁大学士,钦差大人呐!他就奇了怪了,他行事如此谨慎,布局如此精妙,怎的就被人发现了呢?”   一见众人面面相觑,由不得,说书先生折扇一拍,激动道:   “原来,死者留下的那九曲三珠图竟被这庐州才子一时辰之内破了,这图上正指明了凶手——就是他!”      人群静默了一会儿,而后一阵阵惊叹此起彼伏,不绝如缕。      “啊呀,这位庐州才子如此聪明,我们怎的没听说过?不知他是哪位高人,我倒想去拜会拜会。”   词语一出,众人连声附和。   “啧,你们有所不知。这庐州才子正是……”      瓦肆中的某个不显眼的角落里正襟坐着一个人,他手里的扇子忽的一滞,“唰”一声收了拢来。   “秋禾。”   “哎,公子,您叫我?”旁边的小厮赶紧俯下身来。   那人微微颔首,拍了拍袖上的浮灰,淡淡道:“时候不早了,回去吧。”   “好,公子您慢点儿。”秋禾轻手轻脚扶他起来,心中暗暗自责了一番,挑哪一段不好非得带公子来听这段“九曲三珠连环案”,分明是来给他伤口上涂盐的,偏偏公子还听得入神了,真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一面想着忙又取了靠在桌旁的竹杖小心递给他。      “公子,前面有门槛。”      “哦。”   那人点头应了一声,竹杖往前一敲,果真是有,便小心抬了脚踏过去。      身后的瓦肆说笑依旧,茶碗叮咚,或许亦有艳阳高照,映得那茶水莹莹泛光。   青衫人并未回头,顺着绵千湖渐渐地走远了。      说书人笑了一回,忽而垂头叹了口气。   “只可惜那庐州才子却不甚给这巡抚手里的毒药害瞎了眼睛,听说去了京城医治,也不知现下是好是坏……”   “哦!”底下爆发出整齐的哀叹声。   的确是可惜了啊……      *      庐州位于大江上游一处,太平日久,居民过万,又是山山环绕,绿水相拥,人杰地灵,不可言喻。虽无京师汴梁那般繁盛,但论其财富,米粮三行行行出自庐州,那为首的沈姓大爷更是富可敌国,全大宋粮行无一没他的手下的影子。皆有人称,沈家财产若是堆出来,只怕整个丛迁山都高不过。   当然,这也是市人口里传的罢了。      这庐州最出名的乃是三梅街的雁归楼,据说此中大厨所做之菜连东京潘楼的厨子也自叹不如,故而有不少人慕名而来只为尝上一点,以饱口福。   今日靠窗雅座已被人包下,本临窗看去,可以见那绵千湖的美景,如此赋诗一首自是乐事。但毕竟旁人不作美,也只好罢了。      难得没有人来打扰,尘湘乐得清静,此良辰又美景,索性随意拿了手边的诗册朗朗诵起来。站在她一边的丫头顿时就打了个激灵。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匪来贸丝,来即我谋……”   无端端念起一首情深怨浓的诗来,那丫头眼见周遭不少人看了过来,只好轻扯了扯她家小姐的衣袖,不料却是无果。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差鸟兮,无食桑葚……”   “姑娘。”   不得不说,半途被人打断着实是一件不太痛快的事情,尘湘方放下手里的书,眼皮也未抬,问道:   “何事唤我?”   那人只是抿了一口酒,温言道:“那个字并非念作‘鸟’而是‘鸠’。”   周遭就有人忍不住“扑哧”一声。   尘湘微微皱了眉,虽说自己好歹有那么些自知之明,但当场给人指出来脸上自然不好看,可路走了一半又总不能退回去,好在她一向看得开。旁边的丫头还没来得及阻止就见她举起书来继续念: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于差鸠兮,无……”   “姑娘。”      尘湘不耐烦道:“又怎么了?”   那人放下手里的酒杯,略带些许无奈:“那字并非念作‘差’而是念作‘嗟’。”      这下,看得开也没用了。   周围一阵压抑的哄笑。   尘湘没好气地四下一扫,那些笑得欢畅的人忙得收敛,却又掩不住笑意。   她把手里的书往桌上一掷,提起酒壶来满上了一杯,不悦地嘀咕道:“不就是不会念吗,有什么大不了的。”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岂料那人又不是个如此能草草了事的。   “《诗经》乃是儒家经典之作,其二雅三颂十五国风,又清楚展现了古人的爱恨情仇,可谓如泣如诉,现今由得姑娘这般轻视,实属糟蹋。”   不过只是因得有了好心情,随来也学学人家文雅一回,这倒好,平白多出个糟蹋经典的罪名,端得是再好脾气也能生生气出病来。   尘湘喝尽了手里的酒,缓了口气。   “这位公子难道没听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么?小女子念不念得来什么诗词,量也没甚奇怪。谈不上糟蹋。”   “姑娘此言差矣,既是不会又何必要念,既是念了自然是要念好,你不会却要来念本知自己是念不好,那么也就糟蹋了。”      好好好,都说读书人迂腐,今日看来果真不假。尘湘抬眼望过去,正对面那人端端正正坐着,一身翠竹云锦烟罗衫,手把山青绿水图檀木折扇,发髻高束,青丝微垂肩上,长得倒是清朗俊秀。   她平生最最忌讳的就是同读书人打交道。   尘湘冷冷笑了笑:“按你这么说,初生孩童哪个懂诗书?念错是必然之事,难不成,你还不让人家学了么?”   “初生孩童与姑娘的年纪只怕是相差甚远。”      她年岁很大了么?   “学无止境,年龄算得了什么,你不会这四个字也不懂吧?”   “我看姑娘这阵势,不像是要学。只怕是娱乐,消遣的罢了。”      尘湘满心不爽,狠狠看过去:“我就是爱糟蹋怎的了?莫非母鸡生蛋你也要管?”   那人沉默了一阵:“姑娘何苦将自己比作母鸡……”      “你!”她忽然冷静下来,盯着那人看了许久,恍然大悟,继而笑道:“你那么有本事,何不考个功名来。现下秋闱将近,寻常人早在家中勤奋读书去了,你倒还有心思来大酒楼里与人拌嘴,何其少见……都说半桶水叮当响,你也不过就来糊弄糊弄我们这些睁眼瞎子罢了。”   不等那人回话,旁边的小厮已先嚷嚷出来:   “你知道什么?我家公子那可是学富五车,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哪像你……”      “哎哎哎,你怎么说话的?!”立在尘湘左侧的丫头不甘示弱,挺身而出。   “我家小姐虽说文才不好,论及武艺,这庐州城上上下下没一个比得了。看你家公子病怏怏的模样,你啊,还是早早带他回去休养生息的为好。”   “你个黄毛丫头,胡说八道些什么!我家公子身子好得很,犯不着你瞎操心!”   “谁操心了?真给了你点颜色你还真能开染坊了!”   ……      一时酒楼里闹得不可开交,楼下吃饭的也不由纷纷放下碗筷前来凑热闹。两个主子句话未说,反是身边的随从吵得热火朝天,难舍难分……      “谁告诉你我家公子病怏怏的了?想当年,我家公子在天鸿书院念书的时候,礼乐射御书数,门门都是优等,哼,你家那不学无术的小姐会吗?”   “嘁,这算什么?我家小姐不学也会……”      尘湘听到某个关键字,眼前猛然一亮,她拿了手指在桌上轻轻敲了敲,示意两个人别再吵了。继而略带挑衅地看着那人:   “礼乐射御书数是吧?好啊,咱俩就比射箭,你看如何?你若是赢了,我当场跪下来给你磕三个响头,我若是赢了……你就得随我处置!”   那小厮脸一白,急忙道:“这可不行!”   “哎!有什么不行的!”那丫头不悦地哼道,“你方才不是才说了你家公子能干么?我家小姐不过就想跟他比试比试,怎的?不会是怕了吧?”      尘湘也有些好奇,如此一个人还会射箭?她可是从小习武,要输给这么个书生,岂不是要把她已入土的师父气得诈尸不可?      那人的手只是握着酒杯,半响不吐一词,四周人亦是目光直直看着他,不知怎地,这气氛就变得格外古怪。      良久,且听他素然道:“我是个瞎子。”      一语既出,莫说是周围人震惊,连尘湘也有些微愣,见他站起身来,旁边的小厮又赶紧上去扶,竹杖在手,敲敲打打。   围观的人识相的让出一条路子来给他走,他慢慢走下楼梯,不一会儿就出了雁归楼,从窗口望出去可见他朝着北街而去。      “你听见了么?那人说他是个瞎子哎!”   “废话,当然是听见了。”   “哎哟,这沈家大小姐还真是仗着有钱欺负人家啊……”   “就是。”   ……      这话多有不入耳,丫头不安地扯了扯她家脸色暗沉的小姐:   “小姐……”   “我听见了,我又不是聋子!”   “那咱们还……”      罢了罢了,这酒没法喝了。   尘湘一把拉起自家丫头,快速奔出酒楼。                  第2章 【公孙·沈家】   雁归楼所处的三梅街因得尽头有三片梅林故而得此称,据说每每冬末春初之时,满林梅花盛开,清香淡雅,望之不禁胸中郁气扫光,浑身神清气爽。亦多有文人来此地畅饮,酒后又兴起大作,也学那太白潇洒一回。   秋禾紧紧跟在公孙策身后,一般行路,他家公子是最厌烦有人来扶的,以往被骂了数回直到挨了一次打他方才学乖了,不敢再扶。   过了小木桥,远远便能看见那片梅林,只是都已三月了,想来再有梅花也是所剩无几。      他的竹杖敲过脚下的碎石,摸索着行了一段石板路,秋禾小声提醒他:   “公子,已经入林了。”   公孙策脚下滞了滞,轻轻点了点头,其实不必他说他也已嗅到梅花的香气。自眼瞎以后他的听觉与嗅觉就格外敏锐,甚至能听到好几里以外的动静。   开封相国寺的觉明大师就常常笑他,说他这是因祸得福。      只是这个福,得来确实是不易。      今日公子的脸色一直不好,早上听了那段“九曲三珠连环案”,正午时候想要用饭,却又偏生遇到个不讲理的女子,这痛处一戳再戳,盐巴一抹再抹,难得他从汴梁赶路回来,才没几日就碰上如此多的烦心事。   秋禾不禁觉得惋惜,想他公子当年,风流倜傥,文才兼备,相貌又好。科举考试一举便是堂堂进士,何等威风。那时候他可是跟着出尽了风头,连得出城一趟,连卖猪蹄的老大婶都会多看他几眼,虽说感觉是有些异样,但好歹可以聊以慰藉。   想到此处,他叹了口气。      公孙策听罢,由不得笑他:“我都还没叹气,你叹什么气?”   秋禾摇摇头:“小的在为公子抱不平啊,公子,您好好的一个翰林学士不做,还跟圣上说什么告老还乡,公子您才二十出头,还不老呢。”   公孙策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若我继续任翰林一职,不日便可升做宰相。朝廷官员之子做官本就是我朝大忌,偏偏我现又是个瞎子,难免有人会有微词。不如回庐州清闲清闲也好。”      “公子,您怎么能这么说呢……就是你眼睛不好,您那才华摆在那儿的,那些个草莽怎会比得过你!”   “秋禾,你怎么说话的……”      好歹是跟了公孙策多年,自然胆子大些,秋禾闷闷不乐:“我说不回来吧,去江南走一遭,兴许遇上什么神医华佗在世,把公子您眼疾治了。偏生你非要回来,这可不,连个乡下丫头都能欺负咱们,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   公孙策微微一笑:“治得好治不好一切由着天命,我倒不很在意。”   跟了觉明大师参禅的那段日子,似乎想通了很多东西。      看得见也罢,看不见也罢,人生短短数十载,不会为他的踯躅停留半分,与其苦恼愤恨上天不公,不如这般过了,平平淡淡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估摸着走得差不多了,公孙策忽然停下脚:“秋禾,你替我看看这前面可是有石桌石凳?”   “哦,好。”   听得几声布鞋摩擦在新生青草上的响动,想是秋禾小跑了过去。   不一会儿,又听他跑了过来。   “公子,前面是有石桌石凳,旁边还有个笑佛石像呢!”   哦,是了。   公孙策点点头:“我们过去。”      四周暗香浮动,轻风拂过,送来几缕清新。秋禾引着他,在这石凳上坐下。   石凳冰凉,透着寒意,却挡不了那些少年往事。年轻总是气盛,图争个胜负输赢,他还在书院的时候时常邀了同窗好友来此地赏花吃酒。   冬季甚寒,雪化开又加剧,一行人倒是毫不介怀,说说笑笑,畅饮数坛。以致后来还害他生了场大病。      他嘴角不由得渐渐上扬,伸手探去:“当初我们有三人,这两张石凳可是争执了许久,不知何人来坐。”   秋禾笑道:“公子,现在有三张了。”   “哦,是吗?”   想来之后又有人砌了一张罢。成人之美,当然是好事。      见得公孙策总算是笑得自在,秋禾心下也松了口气,嘴贱的毛病又犯了起来:   “其实公子犯不着跟那么个女子争论,多有失风度啊。”他自是没料到自家公子有如此执着的信念,难不成是因为看不见周遭人的视线,所以也就不在乎了?   岂料,公孙策脸色一转,冷冷哼道:   “不过是一个俗人,以后莫再有交际便是。”   发现公孙策心情又阴沉下来,秋禾老实地住了嘴,明显知道自家公子对这个乡下丫头厌恶至极。说来也是,谁叫他家公子对书籍是素来爱护有加,最看不得有粗鄙之人糟蹋。      春日午后虽阳光正足,但多少还是有些微冷的,可公孙策极少这般出来闲逛,秋禾一时想劝他回去,一时又犹豫。   天空白云飘飘,湛蓝无际,此处远离市集,喧嚣甚少,倒是能使人平静心里。也难怪有那么多文人骚客喜来于此。   秋禾自没他那么多心思,垂着头正盯着对面的一株新草出神,忽而从头顶传来一声清脆的鸣叫,他猛然抬头,几丈外的屋檐上飞来一只黑蓝色的鸟,他喜出望外。   “公子,公子你看!是黑鸣!”      公孙策只颔了颔首,并未说话。   秋禾喊了几嗓子才发觉自己说错了话,胆怯地瞧了公孙策一眼,好在后者并未有甚异样。      飞得近了才看清那原是一只老鹰。   这鹰说来也奇,浑身是黑蓝相间的羽毛,头顶还有一撮银蓝色的毛,乍一看去眼色锐利,竟吓得人不敢靠近。   那鹰扑哧一下直落到公孙策肩头,头四处转了转,又在他肩上寻了个舒服的位置站着。   嗅到它身上的味道,公孙策眉头一皱,略有不悦:“不是叫人给你准备了吃的么,还跑到野外去逮兔子作甚,弄得一身血腥味。”      “公子,黑鸣怎么说也是有野性的,逮几只兔子才是老鹰的天职嘛。”   秋禾一面替黑鸣打着圆场,一面小心翼翼取下它脚上的竹筒,打开来看。      “啊,公子,是老爷来的信,叫咱们赶快回去!”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这下子不必他费口舌了。   “什么事,有说吗?”   “没有,只说叫咱们快些回去。”      “哦,那就回去吧。”      公孙策其父乃是庐州知州,当朝从三品,论及官位也是不小了。可如何爬上这个位置的说来也全凭一个运气。   当年公孙怀仁只是一介穷书生,从偏远的小县城赶路来庐州参加乡试,哪想半路盘缠用光只差没饿死在荒郊野岭。幸得有一路过的富商正赶着货物去庐州,便施予援手救了他一回,更赠数两银子助他考取功名。   公孙怀仁颇有书生气概,说是哪日高中必定回来重谢。   这运气来了,天也挡不住,公孙怀仁乡试之后进京师会试,而后又顺利进入殿试,正巧就中了个榜眼。      宋朝有一风气,但凡高官财主都喜“榜下捉婿”,考中科举的士人成了豪富之家的抢手货色,这公孙怀仁自然也没不例外,娶了美娇娘仕途又顺,一路蹦跶蹦跶就被派遣到庐州来当知州了。当然,知恩图报四个字他谨记在心,自不忘当年之事,所以上任之后自许那富商不少方便,两人一来二去,就结成了至交好友。      *      “小姐,小姐,你等等我……”   尘湘跑得极快,加之又学过武,但凭一个丫头自然追不上。   丁宁跑的是几近昏厥,好在此刻尘湘停了下来,她是累得直喘气。   “小……小姐啊,你跑那么快干嘛啊……”   “废话。”尘湘咬咬牙,没好气地瞪她一眼,“我不跑那么快,难不成在那儿杵着给人家当笑话看啊?”   一天好好的心情给个瞎子破坏了,虽说她是有那么一点不对,可方才吵架明明是那人占的上风,最后还得让她给人家指指点点,说到底吃亏的还不是她?      “这又怎么了……”丁宁揉着腰,勉强直起身子,“小姐你出的丑还少了么,也不差这点啊。”   “喂。”尘湘眯着眼睛看过去,“我怀疑你是不是我养的丫头,胳膊往外拐啊你。”   这下好,自家丫头都帮着外人说话,亏难她还惦记着方才替她出气那一阵子跟人家对骂的场面。说不得说不得,真真是说不得。      “好了,小姐,你就别生气了,我看那位公子面生得很,不像是常住庐州的。你就莫跟一个外乡人赌气了,气多了自家身子骨儿不好,以后你拿什么力气跟红啸打啊?”   这话说得实在,尘湘想了想,也是。自小她吃了亏以后是发誓不与读书人打交道的,既是如此,顶多算自己倒霉,回家闹腾一宿也就过去了。      “老爷说了今日不能玩太晚,咱们还是先回去吧。”      尘湘连眼皮也没有抬:“你没见我正在往家里赶么?”   自己那个爹什么都好,就是爱热闹,最喜家里人多,家丁丫头的请了一大帮子,没大生意的时候,蹴鞠杂耍样样往家里搬。幸好家里钱多,否则哪个经得起他如此挥霍。      庐州城东北,三梅街街头乃是城内最大的一座宅院,堪比知府大人的府宅。内有假山庭院,楼阁回廊,真真应了那句“亭台水榭出重霄,万家灯火一家繁”。   “小姐回来啦!”   门口的家丁眼尖,老远就看见尘湘带着丁宁慢悠悠走过来,忙回转身往屋里嚎了一嗓子。   “沈管家,小姐回来了!”   接而听着一连串传话的声音。   “小姐回来了。”   “小姐回来了。”   “小姐回来了”   ……      本已见惯此场景,尘湘还是由不得抹了抹头上的汗水。      沈管家刚从厨房里出来,一听此声,忙撩起衣袍下摆,快速奔了过来。   “小姐你可算回来了,老爷在前厅问了几次了。赶紧的,前去用饭吧。”   衣服还没来得及换就被老管家一路扯进了前厅,那脸上之笑容让尘湘看了不禁头皮发麻——这是要吃饭还是要吃她?      前厅门大敞着,沈老爷可谓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爽朗笑道:“我嘴里才念叨着人呢,这就回来了。”   刚踏进屋门,桌上那丰盛得险些没亮瞎她眼的菜就映入目来,沈老爷坐在上座,连朝她挥手:   “湘儿,快来,坐这儿。”   尘湘只觉得右眼皮狂跳不止,再看周遭一群家丁仆人看着她两眼放光的阵势,直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今日非她生辰,亦非自家爹爹的生辰,寻常虽也吃得不差,但如今这……这只有圣上南巡时才享受得了的东西……叫她如何不惶恐。      难不成,爹爹生意上有什么岔子,要有求于她?亦或是,生意失败,家财散尽,要卖了她以回转资金?更或者,她身体里含着无价之宝,他爹想杀了她以取宝藏出来?这跟杀鸡取卵有什么分别!一联想到鸡,白日里那书生的模样再度浮现在脑海,一股气直窜上脑门。   尘湘刚坐好,偏偏不巧,沈老爹亲切地夹了一筷子鸡胸脯肉放在她碗里,柔声道:“来来来,这是上等雪莲熬制的,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看来她今日必定与鸡有一段渊源。      满心忐忑与不安的吃了几口,却没尝出什么味来。这感觉不必说简直是如坐针毡,让她怎生吃得下去。尘湘叹了口气,放下筷子。   “怎的了?可是这菜不好吃?没关系,再来尝尝这道千年王八汤,大补的。”   ……   神情复杂地盯着自己手里黑不溜秋的汤碗约有半盏茶时间,尘湘终是抿了抿嘴,转头过去。   “爹啊,您有话就直说,犯不着这样。”   她只是会功夫,可还没冲动到连自个儿爹都会打的地步。      “湘儿果真聪明,一猜就猜中了。咱们父女两就应了那句‘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尘湘懒得告诉他其实待看这般情景,正常人也推算得出来。罢了罢了,也不知这一桌子菜花了多少银两,不吃岂不是浪费。   她端起那碗大补汤,舀了一勺子灌进口里,已然不烫了,她索性凑到嘴边喝起来。   沈老爹搓了搓手,笑得何其委婉:“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爹给你定了桩婚事。”      “噗——”      她若说她现在已有想打她爹的冲动,不知道算不算晚?                  第3章 【花园·偶遇】   “不可!”      未等公孙怀仁把下面一句话说出口,公孙策已冷着脸回绝他,握着扇子的手徒然一紧。   “哎,阿策,爹还没说完呢……”   “此事不必再言。”话说得很明白,无非只是还想看看他会不会松口。   端得是如此干脆地拒绝,公孙怀仁也早料到会有这般,自家儿子何等性格他又不是不知晓,打小就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人,吃软不吃硬,所以,这件事虚得软磨硬泡,慢慢耗,时间久了谅他也不得不从。   想到此处,他不由顿生笑意,看得一旁的秋禾毛骨悚然。      “阿策啊,沈家当年可是接济了你爹爹,若不是他们一家,我怎考得上功名,又怎有如今的地位呢。”   公孙策不以为意地抬起手边的白瓷茶杯,掀开盖来刮了刮上面的茶叶。   “被接济的人可是爹爹你,又非是我,若要娶,怎么的也轮不上孩儿。”   “你这孩子怎么说话的——”   好嘛,这小子到会转矛头,还以为他去了一趟京师长了多少见识,别的没见倒是这嘴,比以往更不饶人了。   实在不行,那得搬救兵来才可。      公孙怀仁轻咳一声,忽而极为正色,仰头望看那满天星云:“你们这门婚事是当初你娘与沈家娘子同时有孕,指腹为婚的。我对不起你娘,现如今想要完成她的心愿亦是不能,你不看在我的面子上,也要看在你过世的娘的面子上,成个亲又不是什么难事。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娶妻乃是天经地义。   为父知道你心高气傲,一般的姑娘断断不能入眼。人家沈姑娘我可是见过,温婉文雅,相貌可人,相信定是你所喜的。”      就知道每每说不过他总会把娘搬出来,公孙策无可奈何,拿着茶碗却无心再喝,沉吟良久方叹道:“爹的一番好意,孩儿心领。只是我现在这幅模样,莫说是个一般的姑娘,便是乡下农妇只怕也看不上眼。试问谁好端端的放着常人不嫁非得嫁我一个瞎子?要是非钱财定也另有所图。若都不然,只怕也是你们一厢情愿,原得当年的情谊,非要害了人家好好的一个姑娘家。   我不是不想娶,但时候未到,况且我也尚年轻,成亲之事言之过早。说来……就算是长得貌美又有何用?我终究是看不见的……”      “哎,爹向你保证,你这眼睛绝对是能治好的!你可知那位江湖上颇有名气的长须道人?他的医术绝非这些市井大夫能比,我已派人前去寻他,等寻了他来,必定能医好你。”   他爹一向很执着,公孙策不由摇摇头,淡淡道:“其实我这样已经很好,自与觉明大师结交之后许多事也看开了。爹爹就不用再费心我的眼睛,专心治理好庐州才是要紧。”汴梁多少大夫替他看过都说无药可医,回天乏术。一个江湖术士又能有多大能耐?   “觉明?他觉明是个和尚能懂什么!”说了一席话,公孙怀仁已有些不满,“阿策,不是爹爹说狠话,你现在不比从前了。能有沈家那么个好人家的闺女肯嫁给你,那是你的福分,以后只怕求都求不来的!”      “老爷!”秋禾实在听不过去,“您怎么能这么说少爷呢!”      “没你说话的份!”公孙怀仁劈头骂过去,“别以为去开封风光了几日就能回来当主子了,没大没小的!”   怨不得说不得,秋禾只好闷着头不敢开口。      *      春夜微风正凉,混合着香炉中的香气,飘来时别有幽意。   丁宁忐忑不安地敲响房门,就听见里面传出尘湘极其不耐烦地声音:   “都说了不饿也没胃口,早些回去,少来惹我!”   以往尘湘发火都是小打小闹,脾气也表现得颇为明显,今日这话听起来十分压抑,丁宁估摸着那是怒火中烧,焚心似火,故而造成发音有误,若此刻不逃,只怕命不久矣。   她在原地又转了转,这才捧了托盘小心翼翼地溜回厨房。      房内,倒不是常见姑娘家闹腾时那锅碗瓢盆一阵胡摔的狼藉场面,桌前茶杯摆放得整齐,床上枕头尚是完好,总之——干净整洁得很。   尘湘就坐在床边发呆,发髻未散,钗子未取,可已是一脸颓废不堪的模样。   红啸垂头丧气地趴在地上,无聊的摇了摇尾巴,闷闷地朝尘湘嚎了一声。后者无知无觉。      对手弃权了,红啸只能有一下没下地咬着地上的毯子。      尘湘这才往它那儿看了一眼,啧啧,口水都浸湿了半张毯子,看来明日得叫人换一张来了。   随即又觉得心里不悦。倒不是说她不愿意嫁人,说起来她今年都快二九了,也到了该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个她自然不反对。可是,可是!   嫁谁不好偏偏要嫁给一个书生!她平生最看不得书生,一个个捧着几本蓝色封皮的书走在路上还“之乎者也”,真真要命。   其实,她厌恶书生也不是平白无故的。只因得幼年时爹爹给她请了个资深秀才,如今想起来都还历历在目,那人已经七十好几了,头发花白,颚下的白须直垂到小腹之上。      沈家老爷当时也是商务繁忙,隔三差五往外边跑,尘湘三岁没了娘,当然无人理会这档子事。   那老秀才便在她家中作威作福,每日功课数起来竟有十本书,现在想想都觉得胆寒。   哪知,她又天生不是个读书的料,几日下来已把那老秀才气了个半死,拿了竹棍打了她几回,当时年纪小,禁不得吓,反生了场大病,睡了几天几夜。      沈老爷闻此消息快马加鞭连夜赶回来,看得他家宝贝闺女快剩了半条命当下就把那个老秀才辞退了。   后来尘湘身子倒是转好起来,可就见不得书生,经历这事沈老爷也受惊不小,再不强迫给她请先生,只拜托了一位习武的朋友教习她练家子。      所以,至今尘湘依旧对书生无甚好感,现还要她嫁一个书生,那岂不是成天都得对着那张脸?不如现下一掌拍死她好了。   听说对方的爹还是鼎鼎有名的大官?那嫁过去也顶多是个大官的儿媳,又不是官家夫人,有甚意思?   还听说,对方长得很俊秀?   啧啧,俊秀又不能当饭吃,她若是告诉人家,每日晨起时会无事与自家养的狼犬鏖战一番,想来这位书生大人会吓得脸庞煞白而后惨叫着离去吧……      哎,书生……麻烦的书生……      *      日头尚早,离得午饭还有段时候。今日才起时公孙策就被秋禾唤着出来,扬言是要去庐州梨花园逛逛,虽感觉这其中有怪,但公孙策还是一言不发地随着他往梨花园走。   都说阳春三月,堆雪梨花,实则就这般望去,倒不是雪如梨花,反是梨花似雪了。满满载载的挂了一梢头,竟颇有些冬日趣味。   知道自家公子是看不见的,但嗅着空气中的梨花香,着实也胸中开阔,精神舒畅,秋禾偷偷瞄着公孙策的表情,只觉得他神色愉悦不由得大松口气。      经昨日之事后,夜里老爷就来找过他,说是明日晌午已与沈家小姐约好了去梨花园赏花,两人也见上一面。据老爷原话交代:年轻人么,不都图个清雅浪漫嘛!这园子里头风景又好,又幽静异常,无闲人打扰。两人指不定就谈谈摆摆说到一块儿了,再谈谈摆摆就喜笑颜开了,之后必然会饿,饿了定要吃饭,于是就一路谈谈摆摆往酒楼里去,这最后谈谈摆摆……就成了也说不准呢。      秋禾咽了咽口水,生生把那句“少爷看不见,风景再好也谈谈摆摆不起来啊”给吞了回去。   实话说,若是公子真能成亲,也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没准能找到一个真心待他的人,快快活活的过一辈子,他在一旁看着,也觉得心头安慰。      “咦?这不是公孙兄吗?”   且听见前面有人唤他,公孙策止住脚步,侧耳听了片刻,方抱拳施礼:“书玉兄。”   来的是庐州城内有名的杜员外的儿子,杜书玉,闻言他已被当朝庞太师提拔,据说不久将会入京。少年时期也算得上与公孙策是同窗好友。      杜书玉本是随意前来赏花,早听说公孙策眼睛受伤,近日回了庐州还没来得及上府上去瞧他,今日倒是有缘。   “公孙兄,多年不见,别来无恙?”   公孙策淡淡笑道:“万事皆好,劳烦挂心。”      万事皆好?   杜书玉不确定的看了他一眼,但见他双目果真无神色,可面上一派泰然,多少也明白了些什么,顿时心下有些佩服。   “公孙兄果无愧于庐州才子。”   这话听多了,还是觉得不对耳,何况是当下之景,公孙策依旧礼节性道:   “哪里,书玉兄过奖。”   互相寒暄了几句,又谈了些琐事,且听杜书玉笑道:“家父昨日才回来说,令尊已定下你与沈家小姐的婚事了?那我可要在这里恭喜你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   秋禾胆战心惊地朝公孙策瞅去,好在后者面色无常,倒不似昨夜那般反应激烈。      公孙策笑了笑,并不言语。他不说话,杜书玉自不好再问,只当是他害羞,暗自好笑了一番,正要说其他话题,却听他忽然开口道。   “书玉兄可对那位沈家小姐熟识?”   杜书玉微怔之下随即笑道:“实话说我并不怎么了解。你不在那些年沈家老爷正巧要到衡州做生意,又放心不下女儿,便带上举家搬到衡州。前年才又回来的。”      公孙策“哦”了一句,似乎也表现得不怎么感兴趣。   杜书玉想了想:“不过,内子倒是与她相交甚熟,不若我等下回去问问,再上府上说与你听如何?”   “原来书玉兄已成家,公孙策这里先道个喜。改日定登门拜访。”时过境迁,见他不过才二十有二的年岁,竟也成了家。倒是以前没听人提及过的。      听他这么一说,杜书玉反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忙低头摆手:“其实也是我逾越了,我与金月七日后才拜堂……对了,正巧公孙兄在,不知能否赏个脸,倒是来喝杯喜酒呢?”   “这个自然。”七日之后便成亲,那也算不得什么逾越了。想来公孙策不禁觉得有些好笑,便微微扬起嘴角。      梨花香气淡淡的,却很合他胃口,正欲说让秋禾拿些酒来畅饮一回,旁边的杜书玉忽然轻声“啊”了一下,只听他道:   “我说公孙兄你平白无故怎的来梨花园里走,原来……是来会佳人啊。”      哦?      秋禾一听,两眼顿放光彩,难不成是那沈家小姐来了?也不知长相如何。将待看去,霎时,便愣住了。      丁宁今日是打头阵走在前,昨日夜里老爷千叮咛万嘱咐叫她一定要拐小姐来梨花园,本一路还有些期待,想那公孙家何等气派,公孙公子又是个温文尔雅的人,定然长得不凡。   现下一看……   不凡不凡,的确不凡。   ……好在是她走在前头的。      未来的夫妻俩见面,多个外人当烛台自是不好的,杜书玉收了扇子朝公孙策很“识相”的告辞,临走时还不忘叫他大婚时记得来喝酒。      如此甚好,两对人就这般站着,丁宁第一个念头即是挡住自家小姐的去路,左闪右闪生怕让她瞧见来人。   尘湘被她一绕一绕地弄得有些心烦,索性也不探头了:“丁宁,你若是再挡我的路的,回家就拿鞭子收拾你。”   这话非常有效,下一刻,丁宁就迅速让出一条道来,大好风光贡她欣赏。      “我还当是谁呢。”尘湘坐在凉亭上,冷笑道,“原来是你啊。”   便是她不开口,公孙策也已闻到她身上的味道,眉头禁不住皱了起来。秋禾看得一颗心便提到了嗓子眼儿,适才幻想的一切美好情景如瓷杯打破,一地的碎渣。   这莫不是常言所说的:天要亡我?      “看来沈姑娘不仅喜欢糟蹋《诗经》,也喜欢糟蹋园子。”他斟酌了一会儿,方得出此结论。   “你什么意思?”糟蹋糟蹋,一见面就提糟蹋,还真当老虎不发威是病猫呢?   “实话实说。”公孙策淡淡道,“这满园子淡雅的梨花香反被沈姑娘一身沉香茉莉扰乱了,不是糟蹋是什么?”   尘湘听着就来火:“什么乱七八糟的沉香茉莉,本姑娘身上才没你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味道。我看你不仅眼瞎,鼻子也有问题吧?”   秋禾咬咬牙,恨道:“你这恶女,哪有人心地有你这么毒辣的,居然咒我家公子!”   “咒又如何?我便是咒了,他就真的出毛病了吗?那我这张嘴可真灵啊,改天要再说个什么六月飞雪的,岂不是搞得我朝今年没得收成了么?”   “你……”      “小姐啊……”丁宁虽知道时候极为不合适,还是拉了拉尘湘的衣裳小声道,“沉香茉莉就是咱家常在屋子里点的那种香……”   尘湘先是一愣,随后朝她挤眉弄眼嘀咕道:“那不是熏虫子的么?你怎不早些说!”   “你没问我啊……”而且,那香都用了大半年了,她哪晓得她至今为止还不那是什么啊。      不就是点个香么?哪家姑娘没点过,怕个什么。   如此一想,尘湘精神又足了些。      听得公孙策冷笑道:“可怜沈老爷经商数年,却养了你这么个草包,怪不得急着要嫁出去。”   “你说什么?——”尘湘只觉得脸上一红,没想到还是他爹死皮赖脸地往人家家里求?她自问武功不差,早些年跟着师父行走江湖锄强扶弱,就没丢过这么个脸。   “那……那是我爹的意思,我可没说要嫁给你。都说百无一用是书生,谁爱嫁谁嫁去!”   公孙策倒不气恼:“难得沈小姐总算是用对了一个俗语。”   尘湘狠狠咬着下唇,气得话也说不出,她最恨有人拿她的短处说事:“那也总好过一个瞎子。”      “这里可不指一个瞎子。”   公孙策面向着秋禾的方向,看似无意的那扇子指了指尘湘。   “是两个。”   好嘛,明摆着拐着弯骂她是睁眼瞎子。   “公孙策,你别以为你是书生,我就不敢动你!”      这话一出,丁宁浑身的毛都快竖起来了。   了不得了不得!小姐要开杀戒了!   她正犹豫要不要赶紧回家报告老爷,以免无人来给公孙公子收尸,却见公孙策背过身去,冷声朝秋禾道:   “秋禾,回家吧,这里味道不好。”   公子都开口了他当然不能多话,很是知趣地跟在他后头。      “公孙策,你有种别走!”   对方明显不理她。   “公孙策,你……”      “小姐,人都走远了……”      尘湘没好气地看着她:“走远了你还不早说?!”   “我这不是说了嘛……”转移愤怒的对象永远是她。   尘湘跺了跺脚,抓起一把石子往公孙策离去的地方掷去。   她早说见不得书生,这下好了,遇上书生准倒霉。晦气!      “小姐,小姐,你去哪儿啊?”      “还能去哪儿,回家!”                  第4章 【宋家·婚礼】   午饭时候已过,春日里的阳光柔软温暖,午后总是清闲的,街上行人甚少,这般时辰大多是闷在家中午睡。门外金灿灿的日光洒在院墙之上,暖洋洋的甚是舒服,看门的几个家丁不由得打起呵欠来,刚揉了揉睡眼,脑门儿上就挨了一记狠打。   “哎哟——”   “睡睡睡,成日里只知道睡,既是如此,我沈家还养你等废物作何!”   睁眼一看,大小姐回来了?这还了得——   几个人赶紧赔不是,又是点头又是弯腰,只差没跪下来求她大发慈悲。   尘湘一肚子火没处发,不过打自家家丁传出去也不怎么好听,暗自忍了下来,一个个挨着瞪了一眼,甩着衣袖跨进门去。   直待听着身后扫地的小厮倒吸了口冷气,站在门口的几个家丁才放松了神经。大小姐出门,向来是要在外头玩到天色将黑才回来,今日倒是反常得很,而且自方才那情景看来,估计在外头又该吃了什么亏了吧……      从大门走向西北的院子,一路不过半盏茶时间,尘湘一言未发,但整个沈府里的人都知晓:   大小姐心情很不好,凡扰者格杀勿论……      踹开小院的门时红啸尚在小睡,因听得声响,它两耳便竖了起来,对对直直地便看见尘湘立在离它不远的空地上,满眼是挑衅。   “天色还早,咱俩小赛一场,如何?”   今日对手似乎很有斗志。红啸晃了晃头,精神稍之清醒了一些,它微微舒展了一下身子,调整好姿势,眼神随即变得锐利起来。   尘湘右手一抬,自腰间抽出一根手指粗细的金银错倒勾鞭来,信心满满的勾唇笑道:“你我就围着这棵老松,看谁先摘上一枚树叶。不过我可先说好,叶子不能落在地上,否则就输了。”      爬树是犬型动物较为擅长的,看样子她要落下风了。红啸眯了眯眼睛,规矩是她提出来的,要是想到不对反悔了那可就不妙了,如此得占先机才是。它轻轻磨了磨爪子,一跃而上……      *      丁宁推门进来的时候就被丢下来的红啸砸了个正着,这狼犬养了有三年了,体型自然不小,又是从树上给扔下来的,给它这么一压,连昨夜的饭都得呕出来。   “嗯?丁宁?你来这里做什么?”   尘湘捏着一片树叶从树干上纵身跳下,落地时悄无声息。红啸明显不服,喘了几口气还欲再上,就听得丁宁捂着腰爬起来,哭丧着脸:   “小……小姐,你要玩也该去后山啊。”   尘湘无奈地耸耸肩:“我哪知道你会来啊。”沈家小姐的闺房是沈府中的禁地,这个众人知晓。   “伤了哪儿?我那里有跌打酒跟金疮药,等等给你上一些。”      她就知道她总有一天会出事的,丁宁直不起腰来,尘湘一手拉住她:“来来来,进来,我给你上药。”   她一惊,没来由就生出无穷的恐惧来,伤也顾不得赶紧往后退了几步,连连摆手:“不了不了小姐,你……你把药给我吧,我自己上就好。”   虽是觉得奇怪,尘湘还是嘀嘀咕咕地进去拿了药,一共两个瓶子外加一帖草药。      “红瓶子的外敷,蓝瓶子的内服,若是吃了之后皮肤上起红疹就和这记草药,没有问题就千万别动。”   “哦,好……”丁宁将信将疑的接过来,忙的才想起来由:“对了小姐,宋家姑娘来了,在小厅等你呢。”   “她来了?”尘湘倒是有些意外,自前年回来她都有段日子没去宋家溜达了,宋家小姐难得会亲自来一趟,除非有什么特别的事情。   “我收拾收拾就去。”      *      庐州的米粮三行在大宋本朝是出了名的,沈家是三行之首,除此之外便是齐、宋,这两家。三家人在庐州都小有名气,由于生意往来,关系也十分密切。   宋家的小姐自小就与尘湘一块长大,但这性子两人却是相较甚远。尘湘不喜读书,偏向她爹沈老爷,总爱些热热闹闹的东西,小时就坐不住,学女红之时就爬到树上去掏鸟蛋,这才害得那老秀才打了她几棍子;与此相反,宋小姐就不同了,温婉贤淑,文静大方,气质又好,人也标致,那绣活女红更是精妙绝伦,弹起琴来也如同仙乐。      只可惜好日子不长,在尘湘随沈老爷回庐州的前一年,宋家老爷就因病故去了。不过好在宋家基业深厚,又有外戚表侄子宋升九撑着,尚还算稳固。      还没进小厅,老远就瞧见厅正中站得的那个纤细的背影。头上挽着芙蓉归云髻,身上是一件淡青色如意云纹衫,指如削葱根,眉如远山黛,便是看,也令人怦然心动。   “金月姐,我可极少见你来一回。”尘湘打趣她笑道,“别是学我闹了事,给你家里人禁足了吧?”   宋金月掩嘴浅浅一笑:“你还是那么爱折腾,当心日后没人敢要,那时可莫要来我面前哭诉。”   这话题着实令人不爽,尘湘泄了气般往椅子上一坐:“你看我,像是个会因着这种小女儿家的事情,哭哭啼啼的人么?”      “啊呀,你自然不是,是我忘了……”宋金月是铁了心要狠狠调侃她一回,“听闻伯父给你安排了一桩亲事,还是嫁给知府大人的儿子,是吧?官家儿媳可要有儿媳的样子,没得别惹了你婆婆不高兴,那得罚你跪祠堂的。”   好嘛,这几天一个两个全拿这件事来说嘴,真真当她是个死人啊。也不知道她爹成日里跟多少人说过这事,怎的一觉睡醒,发觉好似全庐州城的人都知道她要嫁到公孙家去了一般。   别的不提,她正午才在梨花园里捞了个不快活,这会子好容易没再想了,偏又被她勾起不悦来。   尘湘哎哎叹了口气:“算了,我赔罪,再不说你玩笑了,你就莫要再为难我了……”她起身倒了杯茶递给她:“今日来,可是有事?”      这话一出,宋金月当下脸上便有些臊意,方垂下头来,轻声道:“七日之后……我便要成亲了,此番来与你送请帖的。”   “成亲?”尘湘愣在当场,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宋金月已塞了一张红色的喜帖给她。   “我……我就先走一步,你可要记得来。”   “哎?”      待她回神过来,宋金月已被小厮领出了府。尘湘由不得咋舌,她连句道喜的话还未说出口呢。   拿那鲜红的喜帖到眼前来看,幸得都是认识的字。   唔……杜书玉?这名字似乎在哪儿见过……      *      七日后正当吉日,由于昨夜与红啸在院子里斗了一宿,尘湘预备是睡到傍晚直接起来吃饭,哪想才未时五刻就听见丁宁在屋里嚷嚷:   “哎呀小姐,你怎么还睡着,都快申时了!”   尘湘拉上被子索性又翻了个身,不耐烦道:“申时就申时,我又不是没睡过申时起来。”   丁宁又是急又是无奈,赶紧跪了一个膝盖去床上推她:“小姐,别睡了,今日是宋姑娘大喜的日子,你难不成给忘了?”   “宋姑娘?哪个宋姑娘……嗯?宋姑娘?”   尘湘腾地一下就从床上坐起来,吓得丁宁差点没一头栽下去。   “我倒真给忘了!未时五刻了?不好不好,快些给我打水来。”      这档子事儿丁宁早已备好,铜盆与面巾都摆在桌前,待尘湘一坐好就麻利的给她梳妆。   “小姐,插哪根簪子好?喜鹊登梅的还是苍山明月的?要不,我看这支珍珠流苏的挺好的,用这支吧?”   尘湘听着这一连串名字就头疼慌:“管她哪根,你随便挑吧。”   “哦,好……”丁宁对头饰自是细心百倍,决计不敢马虎了事,“小姐,你看疏什么发髻比较好啊?是垂云髻还是百花髻?我给你带的珍珠流苏,要么……配流苏髻吧?”   “随便随便,你莫要问我,问了我也弄不明白。”   丁宁恨铁不成钢地对着尘湘的头发叹了口气,耐着性子解释道:   “小姐啊,今日宋姑娘成亲,那来的都是商界里鼎鼎有名的人,咱们沈家在庐州商行里可是排首的,不能给人家比下去了呀。这如何能随便。”   尘湘老想着或许丁宁来当小姐都比她合适许多,只是这时辰当真耽误了她丢不起这个脸。   “爹爹呢?爹爹他去了吗?”      “去了,老爷一大早就去了。说是正好要与齐老爷商量生意的事情。”      “嗯,这就好。”好在有她爹撑场子,她就没那么担心了。      丁宁常是干这个的,手脚极快,三两下就弄了个规规矩矩地发髻来,乍一看去,生生消了尘湘平日里三分的杀气,平添了几分淡雅在里头。当然她要不开口,不知道的也能当她是个静女,开了口,那就不好说了。   “好了,小姐。”   “嗯,那快些走吧。”   尘湘刚走到门口,觉得还少了点什么。      “我的鞭子呢?带上了没有?”   丁宁不由汗颜:“那个……也要带啊?”   “那是自然。”   “……”      *      大红灯笼上亦有明亮的喜字贴在上面,一路走来那是鼓声喧哗,艳红色充斥了满眼,年岁略久的围墙与大门被漆得崭新,红衣的小厮忙里忙外前前后后地奔走着,脸上的笑容可叫一个乐。   尘湘火急火燎的赶了来,一看头,早是申时二刻了,再过一个时辰,人家都该拜堂了,这个时候去,那不是明摆着她来迟了么?   当下就想打退堂鼓,干脆回去好了,横竖有她爹在。      岂料某个小厮眼睛又是极好,来往人群那么多倒也认出她来了,高声喊了一嗓子:   “沈小姐!小的等您多时了!”   喊了就喊了,何必多加后面那一句来,这想没人注意都不可能了。   尘湘只好硬着头皮随他走,亏得来人甚多,到处也都忙得很,无人注意她。      小厮一面寻着位置,一面与尘湘闲谈。   “小姐来得真是时候,过一会儿咱家老爷准备的灯谜赛就该开始了,小姐正好可以去瞧瞧。”   那可不巧,她大字不识一个,更别说猜灯谜了。   “我爹他在哪儿?”   “沈老爷啊?小的见他刚跟齐老爷坐在一块儿的……哟,那就是了,小的领您过去。”小厮才走了没几步,忽又停住。   “哎呀,沈小姐,不好意思啊……沈老爷那一桌似乎都坐满了。要不……小的给您换一桌?”      自己来得晚,也怨不得人家。尘湘没多大介意,点点头道:“好,有劳你了。”   小厮挠着头眼睛扫了一圈都未找个空位置,着实也有些急了,蓦地,他眼前一亮。   “哎——找到了,沈小姐跟我来。”   小厮带着她绕了几桌方才在一处稍显偏僻的地方停下,有些为难地看着她:“实在对不住啊沈小姐,只有这里有位置了。若是小姐觉得偏,待会我去和老爷说说,再给小姐单独备一桌来。”   这倒不必了,此处虽不大,也过偏,但正好挡了那些商场上的人,她不喜接触,反是好事。再者,搞的排场过大传出去也不大好。      “不用了,我看这里挺好。”而且只坐了一人,想是地方偏,没人看得上。那正合她意。   “小姐喜欢就好,那小的就先告退了,小姐若有事尽管吩咐。”   “嗯,你下去吧。”      小厮给尘湘斟满茶,行了一礼,方才告退。   早闻宋家的茶是庐州最为清香的,今日自不能错过,尘湘期盼地伸手端起茶杯,刚才掀开茶盖耳边就听到一个声:   “沈小姐在人家大喜之日也来迟,不知这又算哪门子的礼数?”   她手一抖,茶杯险些打翻。                  第5章 【灯谜·血案】   尘湘暗自咬牙,眉毛直打成结,抬头一看,正对面坐着的那不是公孙策还是哪个?当即就有了想掀桌摔碗走人的冲动。   都说冤家路窄,仇人见面那是分外眼红,好死不死,偏生挑了这么一个位置,她是忘了,公孙家与宋家两家关系也甚好,难免请他来吃酒这当然说得过。   “金月定是许久未出闺房了,不知外头的事情,怎么连个瞎子也请来了。”   “那倒未必。”公孙策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也比请个迟来煞风景的要值得多。”   尘湘狠狠瞪他:“哼,人家成亲那是喜庆,你这人反穿一身素色衣裳来,我也看不出这是哪门子的规矩。”   公孙策偏不让步:“古语有云‘取之于蓝而青于蓝’,青之颜色乃为不张扬不高调。杜宋两家成亲,主角自是杜公子与宋姑娘,若是人人都如沈小姐这般穿得惹人眼目,岂不是盖过主人家的风头了?沈小姐还真是半点处事之能都没有……”      “你休要胡说!”尘湘气恼地站起身来,“你看不见,怎知道我穿得张扬?!”她本也只穿了件松花底色的衫子罢了,哪会穿大红大紫,再者,那些颜色她也没有。   “那就更奇怪了。”公孙策冷笑道,“沈小姐既是自身都穿得清淡,何苦非要在下穿得喜庆。‘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莫非小姐不懂?……哦,我是忘了,小姐不识字。”   “公孙策!你……”      这两个人见面总没个消停的,丁宁又怕在杜家大好日子里闹出事儿来,赶紧拉住她;秋禾虽不敢去拉公孙策,但也轻轻碰了他的胳膊,低声劝道:“公子,杜公子成亲,咱们还是莫要让他为难才是啊。”   公孙策本想训斥他,但仔细思索了一回,方忍住气没再说话。      两人各自带着恼意,自顾喝茶。只是明眼人一看就看得出尘湘捏着那茶杯都快碎出裂痕来;公孙策则是一脸阴沉,一点平日里品尝的闲适之感也未有。   气氛几僵,丁宁生怕再吵起来,忙的到处寻熟识的人,只盼着能带小姐离得公孙策远一些。   正巧几声锣鼓响过,院里酒桌正中站着个提了铜鼓的红衣袄子小厮,四周听了这声自觉安静下来。且看他道:   “诸位老爷夫人,公子小姐。现下离拜堂还有些时候,我家老爷怕诸位百无聊赖无事打发时间,特在后院准备了一场灯谜大赛,猜中者皆有礼品,最后猜得最多的那位,我家老爷将奉上这枚青龙腾云玉佩。”      久居庐州城的人皆知,杜员外郎最喜收藏古玩,家中的古书字画,花瓶瓷盆样样都是上百两,这件青龙腾云玉佩也是多日前刚从一西域商贩手中购得的,价格不菲。   一时也勾起了众人的兴趣,再说杜公子去那宋家迎亲,期间还有不少过场要走,现下打发打发时间也好,就算得不了那第一之位,答对几个小题也是能得些小玩意的,试试运气,也不错。      丁宁心中豁然一亮,推了推尘湘:“小姐,你看那灯谜赛多有意思啊。不如……不如我们也去凑凑热闹?”   尘湘喝了口茶,还没来得及回绝,随即就听见公孙策冷哼道:   “沈小姐那才华,只怕猜灯谜这档子事,高估了她。”   尘湘最受不得激,明知道公孙策这是故意的,却也是恼得不行:   “你少看不起人!去就去,我可不像你,只会在这里喝茶。”   “哼,喝茶又如何?”   “有本事,咱俩比一场,看谁先得那块玉佩。你敢是不敢?”   “又有何不敢,只怕到时沈小姐输不起!”   “多说无益,走着瞧!”   “奉陪!”   ……   绕了一圈终是又吵起来了,丁宁和秋禾在一旁看得直叹气,但两主子的事,身为下人断不可干涉,只能尾随其后。      前院不少人已陆陆续续往后院而来,杜家虽无沈家大,但家中庭院在庐州也不算小了,且看这后院假山林立,荷塘游鱼,天色微暗,水中倒映岸上灿烂花灯,人脸上被这红艳艳的花灯一照,也带了几分喜气。   尘湘识字不多,但简单的还是认识的,她逛了几圈,随手拈了一个来。   那是盏嫦娥奔月灯,却见灯上写着“头上天,身下地,行如风,立如弓”末了几行小字“打一动物”。   丁宁挠了挠耳根:“头上是天,身下是地?走得很快,站起来向弓……这是什么东西啊?”   尘湘摇摇头:“我怎么会知道。”   丁宁百思不得其解,忽而好奇:“莫不是咱家红啸吧?你看它头上有天,脚下也是地,跑起来飞快,站起来……”后边儿就没声儿了。      尘湘白了她一眼:“它站起来很像弓吗?”   “……倒不是很像。不过小姐你要教她,它肯定学得像。”   尘湘没好气地敲了她一记爆栗子:“猜谜自然是要猜人人皆知的,人家怎会知道红啸这东西!”   丁宁捂着头,委屈地看着她:“那小姐……你猜出来了?”   “我……当然没猜出来。”      正待去看公孙策那边,不想对直走来一个人,朗声笑道:“哈,我怎说这位姑娘看着眼熟,原来是沈家小姐啊。”   尘湘抬眼看去,这人相比公孙策年纪要小些,头束紫阳冠,腰间的银色腰带上还镶有一颗血色玛瑙,一身苏绣浅绛色锦衫,手把灿金大扇子,一晃一晃的着实刺眼。   她微微偏过头去问丁宁:“这人谁啊?”   丁宁偷瞟了一眼,小声回她:“宋家的外戚表侄子,宋升九宋公子。宋老爷死后就是他掌管宋府,宋老爷没有儿子,家财大半也是他继承的。”   “哦,这样……”原来是金月的表哥,以前怎么没听说过。      尘湘还是颇为有礼地对他道:“宋公子安好。”   宋升九笑了笑,忽而凑到她跟前:“咦,沈小姐在猜灯谜啊?”他一手提起她手上的花灯,细细打量。   那把扇子太过晃眼,尘湘略有不悦地皱了皱眉头,直觉对此人毫无好感。待他看完,却目光灼灼地看着尘湘,继而邪邪笑道:   “我可是知道谜底的,沈小姐要不要宋某帮忙?”   “别,不必了。”尘湘摆摆手,退后一步,“我自己来就好,有劳。”   “当真不要么?”宋升九无顾忌地又往前进了一步,“便是小姐要那玉佩,宋某也能将其弄到手。”      尘湘连话都懒得回:“你那么厉害?”   “那是自然,能为沈小姐这般美貌佳人效劳是宋某的福气。”   尘湘笑了笑:“那可惜了,沈家看不起那枚玉佩。尘湘还有事,先告辞了。”   不等他开口,尘湘拽了丁宁就往别处走,步伐之快,快到让她只能用小跑才跟得上。   好容易停下,丁宁喘着气:“小姐,干什么不要他帮忙啊?猜中一个,你岂不是就能离那玉佩近一些了?我看见刚才公孙公子答对了好多。”   “你懂什么。”尘湘磨了磨牙,“那姓宋的居然打主意到我头上来了,真真不怕死。要不看在他是金月表哥的份上,我早抽鞭子动他了。”      *      “这公孙公子可真厉害!左右几排的花灯都给他猜完了,了不得啊!”   “那当然,你没听说人家多年前可是庐州三大才子之首啊!”   “哎?是吗?”   “可不,我还骗你不成?”   ……      “百花香,牡丹藏,红颜一笑冷面郎。是荔枝啊,公孙公子又猜对了。”小厮递了一支玉笛给他,笑道:“公子赏个脸吧,这是老爷上回买的青玉笛,据说音色非常好。”   公孙策叹了口气:“多谢。”   秋禾赶紧上去接过来,玉笛冰凉,光滑细腻,可见这玉质十分好,他由不得赞叹道:“公子实在是厉害啊,你看这一堆东西,好玩意不少啊!哼,那小姐大字不识一个,量她也猜不出什么来。”   公孙策只是摇了摇头,不作回答。      此番确实是他鲁莽,不该为出一口气争一时风头。这种感觉太不好,闷得他心头压抑至极。   忽而他停住脚:“秋禾,你偷吃什么了?”   “啊?我哪有偷吃……我不一直都跟在公子你身后么?”   “……是么?我怎的闻到一股松子味……”   秋禾四处张望了一会,小声道:“公子,是个穿蓝衣服的人正在您东南方磕松子儿呢。”   公孙策微微皱了眉:“哦。这样。”   秋禾耸了耸肩,不怎么看好:“那是张员外家的公子,叫做张秦来着,读书不怎么样,上次秋试连个秀才都没混得。只得回来重考,据说张员外买通了考官,也不知道成不成。我看他啊,就是脑满肠肥的纨绔子弟,成不了气候。”      公孙策冷哼一声:“你什么时候也爱论起官家公子的闲事来了,怕是在背后里头也少不得说我待你不厚道吧。”   秋禾一听,立马赔笑道:“公子您哪里的话,秋禾跟了你那么久,我有啥心思,您都不用看也知道啊……”   “啊,公子,这儿还有个灯谜,猜是不猜?”   公孙策只得无奈地叹息一声。   “念。”      “头上天,身下地,行如风,立如弓,打一动物。”秋禾方念完,一拍脑门儿:“嘿,这个我知道。”   “哦?”他来了兴趣,“你知道?”   秋禾拍拍胸脯,得意道:“这个还不简单,这不明摆着说咱家黑鸣嘛?您看看啊,黑鸣是飞在天上的,头上当然是天,身下面当然是地啦,再说它飞起来那速度,跟风似的,还有那站起来……”   公孙策扬了扬眉:“说,接着说,站起来怎么?”   秋禾抓了抓头,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呃……站起来,似乎不像弓?”   刚一说完头上就被赏了一记狠敲。   “平日叫你多念些书你不听,不懂还胡乱来凑什么热闹?岂不是跟那沈家小姐一般模样了么!”      “是是是……小的知错。”秋禾捂着脑壳,疼得龇牙咧嘴,他唯唯诺诺往后退了几步,没想就被人狠狠推了一把。      “公孙策,背后说人家坏话,像是个读书人干得出来的事情吗?”   尘湘被丁宁半拉着跺脚走上前来,指着他问道:“亏得你还自喻是饱读诗书,书里都是这么教你的?”   公孙策不以为然:“我几时说过这样的话?”   “那日在酒楼里,你没说过?还想抵赖!”   秋禾小声的辩解了一句:“那是我说的……”      尘湘没理会他:“总之,你在人后说人闲话就是不对!”   公孙策冷笑了一声:“我说了你什么?”   “你……”尘湘想了想,指尖对着秋禾,“你对你家家丁说,说我学识不高。”   “我可没说过这话。”   “可你就那意思!”   “那又如何?我说错了么?”   “你!……”      秋禾和丁宁很识相的闪到一边,都不由得抹了抹头上的汗水,这两个人,什么时候见面能不吵啊……   好在不多时,却看见前院跑来了几个小厮,大声嚷嚷了几句,因得此处离后院门口尚远,听不大清楚,秋禾试探性的提了音调:   “该不会是迎亲的队伍到了吧?这……这也是该拜堂的时候了,咱们还是先去前院吧。”   丁宁随即猛点头应和:“对对对,天都快黑了,该拜堂了,去前院要紧。”   尘湘忍了忍气,哼道:“我还不屑与这种人交谈。”   公孙策怒极反笑:“彼此彼此!”   ……      要往前院还是得同行,四人一前一后走着,气氛极其微妙,丁宁只觉得尘湘那盯着公孙策背后的眼睛直直要冒出火来,幸得好公孙策看不见。   复行了一回,尘湘发觉周遭有些不大对劲,人人皆面带凝重之色朝门口跑去,嘴上还说些奇奇怪怪的话,这看起来不像是要赶去贺喜的。   公孙策亦察觉到异样,停下脚步来。   “秋禾。”   “哎哎,小的在。”   “你去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      公孙策是走在前头的,因是如此,尘湘也停住不走。      秋禾一会儿便小跑了回来,不安道:   “不好了公子,宋家大小姐在闺房里,上吊自杀了!”                  第6章 【自杀·他杀】   “什么?”尘湘当即愣住,好端端的,如何会自杀?便疑惑问道:“今日她大婚,怎会上吊?你可是听错了?”   秋禾也是一头雾水,因抓了抓头,道:“小的也不明白,可适才问了好几个人,都说是宋小姐自缢了,身体还热乎呢,是刚死不久。”   公孙策偏首问他:“可已报了官?”   “报了,不过正巧咱家老爷有事外出,是孙先生前去的。”   公孙策拧了拧眉头,拿着竹杖敲了敲地面:“事不宜迟,先去宋家看看再说。”   秋禾赶紧应道:“是。”      *      宋府位于庐州城天祥街之东北,西南面正对三梅街尽头的梅花林,府门前蹲有两座石狮子,正中乃兽头大门,此刻敞开着,大门两旁皆站有两名捕快,身着黑蓝相见捕快服,手把大刀摁着,面带严肃。   “公子,小心台阶。”秋禾扶着公孙策走上前去。   因得是知府大人之子,几个捕快自是认识的,也颇有礼数的唤了声“公孙公子”,当然不好得去阻他的去路。   至于尘湘,出了这般大事亲当然结不成了,自当回家接着睡觉。但宋金月好歹是她小时的闺蜜,再说庐州三行,宋沈两家关系也还算不错,今日是来喝她的喜酒的,听闻她自尽,于情于理都该来看看。   几位捕快相视一眼,早传言沈家大小姐要嫁入公孙家,那便是公孙家未来的儿媳,官家媳妇,顶头大人的亲戚,是以内心斟酌了片刻,都颇有默契的未去拦她。      因得尘湘以前来过,故而熟门熟路,自是她在前领着,一路走至宋金月房前,老远就瞧见门口围了不少人,捕快、孙师爷、几名家丁丫鬟,还有本是来迎亲的杜书玉和宋家当家宋升九。   秋禾清了清嗓子,几步站在公孙策面前:“劳驾让一让——”   虽是目不能视,但耳边尚能听到些许熟人的音色。   公孙怀仁有事去了京城,现下又出了命案,孙师爷正在恼火,不想就见了公孙策在此,顿时脸上忧虑散尽,提了衣摆就疾步走了出来。   “原来公子也在!这下老朽就放心多了。”   宋升九自不认识他,微微眯了眯眼,问孙师爷道:“这位是……”   “哦。”孙师爷捋了捋胡须,解释道,“这是知府大人的公子,曾做过翰林学士,在医术破案上颇有心得。大人此刻也不在,就得劳烦公子看看……”      “竟是知府大人的公子,失敬失敬。”宋升九换上笑颜,两拳一报施了一礼,余光却瞟到站在公孙策身后的尘湘,顿然笑容更大。   “这不是沈小姐么?难得沈小姐也对我宋府之事如此上心,升九受宠若惊。”   尘湘暗暗呸了一声,但介于旁人甚多,只得僵硬笑道:“哪里,金月与我从小一处长大,我来看看是应该的。”   略略听到公孙策不以为然地一声冷哼,尘湘捏了捏拳头,再不说话。      “宋小姐尸首现在何处?”   孙师爷抬了抬手,指着屋内:“公子随我来。”      眼看着公孙策进了宋金月闺房,周遭不明就里的人面面相觑,小声议论着。      “这人是谁啊?”   “不知道,以前似乎没见过。”   “不是说是知府大人的儿子么?”   “哎,他眼睛好像看不见……”   “嘘,小声点!……”      尘湘在门口立了一会儿,盯着身后的一行人皱了皱眉,扭头对身旁的丁宁道:“你胆子小,就在外头候着吧,若有事我自会唤你。”   这话颇顺她的心意,丁宁忙不迭地点头。      宋金月的闺房分为内外两间,外间的桌上摆有红绸,红盖头,首饰兼各种礼品,茶杯的水也还未喝完。   走到里间,尘湘便看见杜书玉正抱着宋金月的尸首,七尺男儿泪如雨下,任是谁看了心中都由不得有几分酸楚。孙师爷苦口婆心的劝着:   “杜少爷,人死不能复生,节哀吧。让公孙公子给宋小姐看看,也让她死得安心不是?”   杜书玉狠狠地拽紧了宋金月的腰身,出言字字斩钉截铁:“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碰她!你们出去吧!”   “杜少爷……你……这般是妨碍我等执行公事,官是你们报的,这人死了,多少也让我们查个清楚吧?”   “哼,这官又非是我报的,谁爱查谁查去,与我何干!”   “哎……杜少爷,你……”      公孙策静静听他闹了许久,才淡淡道:“亏得你还是她未婚夫婿,做如此无良心之事,她也白跟了你。”   杜书玉猛地抬头,红肿的双眼死盯着他,只可惜,公孙策看不见。   “公孙策!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没什么。”   公孙策侧过身,竹杖在地面上敲敲打打:“人已死,你却任得她死得不明不白,想宋小姐泉下有知,定觉得自己托付了一个无心肝之人!若我是她,怕是也不能轮回,直留孤魂游荡罢了。”   “秋禾,我们走。”   “是,公子。”      杜书玉站起身来:“你站住。”   公孙策并未回头:“有事?”   他犹豫了半晌,才哑着嗓子道:“……你查吧。”      尘湘苦笑着耸肩,心道:“看不出这瞎子还有两下子……”      杜书玉将宋金月的尸身放在床上,大红的嫁衣正穿在她身,红艳艳的,脸上的胭脂也显得她整个人异常的美丽,若不是知道她已死,真真看不出她与活人有何不同。   公孙策摸索着在床边坐下,嗅到房中有一股淡淡的沉香茉莉的味道。   “秋禾,你看看宋小姐的脸色如何。”   秋禾抬头细看了一番:“回公子,宋小姐面色红润,唇上也涂有胭脂,并未发白。”   公孙策点点头,伸手探了探宋金月的手腕。尸体的肌肉尚有弹性,看样子是死去不久,余温还在。   “宋小姐的尸首是谁先发现的?”      杜书玉黯然道:“是我与她的贴身丫鬟眉儿一起发现的。”   “哦?杜公子可否能细说?”   杜书玉点点头,叹了口气:“迎亲的仗队是酉时就从杜府出发,酉时三刻到的宋府,刚一进府就看见宋管家正在骂金月身边这个丫头,说是未照顾好小姐,至今还没出来。我并没放在心上,就说与她一起去金月房中,预备背金月直接上轿。   哪知敲了门以后,无人回应,推门时门又上了锁,我当下觉得有些不对,撞开门进去时,金月她……”   杜书玉偏过头:“她已经上吊,自缢了……”      公孙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们进屋之时,宋小姐是吊在这绳索上的?”   “是。”   “那位丫头可在,唤她上来。”   宋管家应道:“在的在的,公孙公子稍等片刻。”   不多时,便听到一阵脚步声,步伐很轻,大约能猜出这是个十四五岁的丫鬟。   秋禾小声道:“公子,那丫头来了,正哭着呢。”   “嗯,知道了。”      公孙策微微颔首,问她:“你就是眉儿?”   小丫头没见过这般阵势,抽噎得厉害,本一句话也说不出,但碍于管家的淫威只得颤着声道:   “是……是……我。”   听出她言语里的恐惧,公孙策轻声安慰她:“你莫怕,我只问几个问题便是。”   “当日你在房中照顾你家小姐,为何半路又出来了?难道你不知迎亲队伍快要来了么?”   眉儿咬了咬嘴唇,一把抹去脸上的泪水:“是小姐……是小姐要我出来的。”   “宋小姐?”   “嗯……当时,我跟几个婆子在给小姐打扮,嫁衣与头饰都穿戴整齐了,因得时间还早,几个婆子就先出去了。剩得我跟小姐在屋里,后来小姐说,说她想一个人呆一会,叫我迎亲的时候再来,所以我就出去了。等姑爷来了的时候,宋管家正好在训斥我照顾不周……然后杜少爷说与我一同去找小姐,我就领着他去了,但是小姐的房门是锁着的,打不开,我在外头喊了许久也没人应,姑爷说不对劲,就要把门撞开,结果、结果就发现小姐她……”      公孙策想了想:“你还记得那时是什么时候?”   “大约……大约是酉时四刻左右。”   “你家小姐是何时叫你出去的?”   “……好像是酉时。”      孙师爷点点头:“看样子宋小姐就是在酉时到酉时四刻这段时间里自缢的,待我去查一查这个时候府内的人都在做什么。”言罢便招呼了几个捕快与宋管家一起召集府内的下人。   公孙策抿唇不语,他倒并未说凶手就在府中,不过也懒得解释。   “秋禾,我想探探她的喉咙。”|   “哦,是。”   秋禾忙拉了公孙策的手移到宋金月的咽喉处。   “公子,宋小姐的脖子上有一圈紫色的淤痕,痕迹跟绳索很吻合。”   公孙策收回手,秋禾递上微湿的手巾与他擦手。   “她的咽喉很紧,死前确实脖颈被人掐住或是勒住。她身上可还有别的伤口?”   秋禾张望了一下:“没了,公子。”   “那她咽喉上的紫色淤痕旁还有别的什么痕迹没有?”   “也没有。”   “嗯,知道了。”      尘湘抱着臂,靠在一旁瞅着他,突然笑出声。   “看样子,你还当真很在行。”   “那当然了!”秋禾抢先叉腰看着她,赞扬公子的事哪有他不自豪的?“我早说了,我家公子是大宋第一才子,大宋第一学士!哪有人比得过他的!”   “秋禾。”公孙策擦了擦手,站起身来,脸上倒看不出什么愉悦的神色,反是厉声呵斥道:“我们是来验尸的,不是来炫耀的,再多嘴就立马给我滚回去!”   “……是。”秋禾识时务的闭了嘴,规规矩矩地立着。      兴许是看得差不多了,公孙策拍了拍衣袖站起来,秋禾忙赶上去把竹杖给他,小心翼翼问道:   “公子,这就走了?”   公孙策像是连回一句都觉得懒得,只闷闷出了一声“嗯”。   尘湘走过去拦住他,奇怪道:“你要走?去哪里?”   “公孙家。”公孙策压根不想理会她,冷声道,“莫不是连这个,沈小姐也要管么?”   “我当然不是要管你这个。”尘湘摇摇头,明知公孙策看不见却还要眼神示意宋金月的尸首,“你看了那么久,你知道凶手是谁了?”   “不知道。”回答得很干脆,抬脚就往外走。      屋子里除了尘湘还剩几个看着的捕快,她仰头四处看了看,屋内的陈设透着喜庆,想来不久后就将换做素白,世事难料,宋老爷过世,如今连宋家小姐也去了……   “小姐?”丁宁见着尘湘出来,小跑着上前跟着,方才她不在时就见宋家家丁一个接一个被衙差抓着去审问,看得她心惊胆战的。   “我们是不是该回府了啊?”   “回府?”尘湘托着腮,忽然打了个响指,回头道:“丁宁,你先回去,我还有事,记得跟爹说我要晚些回来。”   “哎,小……”   话还未喊出口,尘湘已是脚尖一点,踏着池中小亭跃出府外。      *      宋家闹出人命的事街头巷尾自然传得快,大门外早已围了不少前来凑热闹的人,虽有捕快拦着但仍多有不便,公孙策略一迟疑还是叫了秋禾走后门。      天色黑尽了,明月高挂,夜风微寒。   街上的夜市早早的也有人开始收了,暗下来的梅林此时看上去有些骇人,秋禾由不得开始发抖。   “怎么了?”发觉他的异样,公孙策停下步伐来。   “没,公子……就是那林子怪吓人的。”   听得公孙策哼了一声。   “有什么可怕的,这些年尸首也没少见。”   “是是是……不可怕,不可怕。”秋禾朝他吐了吐舌头,心道,公子你又看不见,当然觉得不可怕了……      才走了没几步,头顶上就呼啦啦落下一个人来,吓得秋禾惨叫一声,下意识就躲到公孙策身后。      尘湘拍了拍头上的枯叶,左右打量了自己一番,不满地瞅着他:“怎么?我有那么恐怖么?”   秋禾这才探出头来,像是大松了口气:“原来……原来是沈小姐啊……”   公孙策皱了皱眉,狠甩了一下袖子,秋禾一怔,才发现自己紧拽着自家公子的衣袖微微发抖,当下尴尬地咳了咳,走出来:   “沈小姐您那么晚了还不回家,可是有事儿啊?”   尘湘点点头:“嗯,有事。”她几步走到公孙策跟前:“我有话要问你。”      眼睛虽是看不见,公孙策还是觉得此人来意不善,脸上波澜不惊:   “说。”   尘湘低下头踯躅了一会方抬起头来看他:“你是不是……知道金月她是怎么死的?”   不等他答话,继而她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来与你吵架的,我是当真想知道。”   公孙策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知道。”   尘湘眼前一亮:“是什么?”   “自缢而死。”      “你胡说!”尘湘微微有些恼怒,这不明摆着耍她么。“她就要出嫁了,凤冠霞帔都穿戴好了,嫁妆也备在厅中,这个时候怎会还要想着自缢呢?再说了,若她一心寻死,哪里还会有心思管喝不喝茶水的事呢!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他杀,你少来唬我!”   “这就是事实。”   “你!休要蒙我!”   公孙策暗暗叹了口气:“沈小姐说过不吵的。”   “……”尘湘咬了咬牙,自觉理亏。   “好……是我的错。可她没理由要自尽啊。”      公孙策偏向她的位置,淡淡道:“第一,房中上锁,宋小姐又故意支开贴身丫头,说明她已有上吊之心;第二,众人皆知宋老爷死后宋家生意日渐萧条,唯有嫁到杜家,靠杜家的财富重获生机,这说明宋小姐嫁人实则非她所愿;第三,宋小姐身上只有脖颈处一道勒痕,若是被人所杀她反抗之时定会抓住绳索,故而在颈上留下抓痕。”   这席话确实极有道理,尘湘默然不语。   “再者,就沈小姐所说的茶杯一事……我想,一个人要是渴了,自会喝茶,这与想不想死……似乎没有多大关联。”      如他所说,金月或许真是看破尘世了,只是……   尘湘难受地咬着下唇:“怎会这样……七日之前她才来找过我,说她要出嫁,还一脸欢喜的模样,今日怎么……”   公孙策本欲将走,猛地一滞。   “你适才说什么?七日前,你见过她?”                  第7章 【冤鬼·梅林】   不明他问之何意,尘湘只是点头:“是啊,喜帖还是她亲手送来的。”   公孙策沉吟半晌,方又问道:“你与宋小姐关系很好?”   “……说不上很好,但决计不坏。”   公孙策觉得奇怪:“她那日神色如何?”   “神色么?”尘湘抓了抓耳根,回忆道,“看上去十分欣喜,别的到没什么。”   “那她可有什么不寻常的举动?或是,她家中有甚不对劲的地方?”   “我也是才回庐州不久,与她没来往几次,这些我如何知道?”尘湘实话实说。   “哦。”问得差不多了,公孙策心中有数,亦不便与她多作交谈,轻轻侧身唤道:“秋禾,时候不早了,打道回府吧。”   “是,公子。”      尘湘由不得有些不悦,上前一手拦住他:“你等等。”   公孙策略有无奈地叹了口气:“沈小姐又有何事?”   “什么叫‘又有’?”尘湘听着就觉得耳中酸疼,“你这就走了?问了这许多时候,金月到底是死于何人之手你还没告诉我呢。”   公孙策不耐地皱了眉:“我已说得很清楚了,宋家大小姐是自缢而死,并无凶手。”   “可是……”   公孙策半转了身子,冷然道:“天色已黑,若沈小姐不愿家中人担忧,还是早些回去的好。恕不奉陪。”说罢,敲着竹杖便往前走,秋禾自不敢懈怠,忙的跟上去。      只留得尘湘一人立在原地。   又一阵阴风吹过,摇得远处的梅林枝叶抖动,发出些许怪声,此地颇为偏僻,举目再看不见行人,尘湘不自觉的搂着臂膀,呵了口气。   梅林森森,漆黑一片,连她看了也禁不住有些怯意。   忽的不知哪里传来一声狗叫,她一惊,再无逞强之心转身就狼狈地往回路跑。      穿过石桥,再走几步便是三梅街,秋禾终是有些不放心,小声地提醒公孙策:   “公子,宋家后门出来这一路太过阴森,把沈小姐一个人丢在那儿……似乎不太好吧?”   不想公孙策只是清浅地道了一句:“人家不是说过武功极好的么?犯得着你我多心?”   “说的也是……”看他没有半点要回去的意思,秋禾也不好多说什么,于是随意捡了个话题岔开:“不过公子啊,宋家小姐当真是上吊自尽的么?”   公孙策淡淡道:“怎么?你不信我?”   一股不祥的气息蔓延开来,秋禾赶紧竖起手指,作发誓状:“没有没有,小的怎会不信公子的话呢!”末了,他又低低地加了一句:“可是沈小姐的话也不无道理啊……”      一个好端端要嫁人的姑娘怎会想着要寻死,再者依尘湘方才所言,宋金月当是很乐意嫁入杜家才对,她没有轻生的理由。   这一点,公孙策也不可否认。   不能不说,这个案子着实很蹊跷,他亦感觉狐疑,但方才在宋小姐闺房之中也仔细查看过,她身上的肌肉并不紧,说明死前没有做过激的挣扎,这只能是自缢。况且房间是从里面上锁,这期间无人进去过,想要作案也不可能。   那么,宋小姐就真是自杀了。      可她为何要如此想不开……      *      自那日从宋府回来后,尘湘就大病了一场,先是高烧不退,而后又咳嗽不止,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昏睡时还尽说些胡话,直把沈老爷急得团团转。   学武以来尘湘还是头回病得这么厉害,府里几个家丁传言说,大小姐是去了宋姑娘死前的闺房,沾了晦气;有的还说,是宋姑娘死不瞑目,俯身上了大小姐,要大小姐替她伸冤呐。各种言论说得煞有其事,加之官府又死咬着宋金月是被人谋杀这一结论,四处捉拿凶手。因得如此沈老爷也是将信将疑,不巧此时府门口路过一位江湖术士,说是除妖驱鬼无所不能,沈老爷大喜,连忙请他进来。   红木短剑,香烛,黄纸,炭灰,惊魂铃等等什物摆了一桌。   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短剑一出就是红光一闪,沈府上下皆看得一愣一愣的。      尘湘刚觉得头脑清醒了一些,睁开眼预备起身,岂料迎头就被扣了一碗狗血,那鲜血淋漓的场面,令人乍舌不已。据后来丁宁说,小姐那时像极了说书先生口中常念叨的奈何桥边的孟婆。      好生消停了一日,又吃了些药,病情总算是见好了。   尘湘起了个大早,走到门外舒展身子,清晨的空气带着淡淡的露水味,无缘由的就使人精神倍好。前些时候得病,红啸生怕被传上,自顾自溜到沈老爷后院呆着去了,现下见得她好了,方摆着尾巴讨好着往她腿上拱。   尘湘看了就没好气:“你真是我养的狗么?够义气啊你!”   红啸丝毫没有觉得羞涩难堪,反而很是得意地对她嚎了一声。尘湘俯下身来,带着寒意地笑着摸摸它的头:“若当日扣的那碗狗血是你的就好了,有个词儿说得好,叫什么来着?死得其所,是么?”      生生感到这股杀气迫人,红啸识相地往后退了几步,躲到院子里某个偏僻的角落去了。      *      辰时三刻,沈府的一位老家丁正在清扫昨夜树上落下的叶片,扫帚的尾稍从地上划过,落下一道道白色的痕迹。不时会飞下几只鸟雀,淡淡的阳光正好,洒得满府满院也罩上一层晕黄的色彩。   家丁低着头,扫到大门门槛,忽的眼前就摆了一双蛛丝银靴,他眼角一动,顺着这鞋往上瞅,正正就看见一张清朗俊秀的脸,不知为何脚上一滑直直朝后倒了去。   公孙策耳畔闻得风声,快手扶住他。   “老伯可还好?”      老家丁受宠若惊,忙不迭地点头:“好着呢,好着呢,多谢公孙公子……”   公孙策微微颔了首,抬起竹杖往前走了几步,继而又转身问他:   “老伯可知沈小姐住在何处?”   公孙公子要找小姐?   老家丁尚迟疑,随即想起来老爷已与公孙家订了亲事,故而便满脸理解,笑道:   “大小姐住在西北方的院子里,绕过西边的回廊就看得见了……公子可要我去通报一声?”      “哦。”公孙策摆摆手,“不必了,我自行前去便可,不劳烦打扰他人。”   听闻公孙公子眼睛不好,老家丁上前了一步:“公子可要老朽送一程?”   “多谢,我带有随从,不麻烦了。”   秋禾从他左侧探出头来,对着老家丁友好的笑了一笑,老家丁知晓对方不喜有外人跟着,方作罢,站在原处一直目送着公孙策走到西边回廊的拐角才继续低下头忙手里的活计,脸上的笑容不减反增。   这个公孙公子虽说目不能视,但长得倒是一表人才,待人又如此亲和,想来日后小姐嫁过去了也是不会亏待她的。   这般想着,他面带笑容的点点头……      *      回廊很长,入之及嗅到一股清香,感觉到头顶很是阴凉,想必这周遭的草木很多。   不等他问,秋禾已是有些好奇地叹道:“公子,这回廊四周都是花……白色的,味道还很好。”   公孙策微微一笑:“这是十八学士,多生在海边,此处不很常见,花瓣为白色,亦有些是绛色。若是等它夜间花开,香气更生浓郁。”   秋禾不由得赞道:“不愧是三行之首,这么多十八学士,定要了老爷子不少钱吧?”   公孙策静默了一瞬,冷声道:“人家家中之事,还用不了你来评。钱是他们的,爱如何花我等管不着。”   却不知哪里惹恼了他,秋禾扁了扁嘴,低下头不再说话。      走着走着已出了回廊,前面的一处院子小巧别致,且树木山石皆好,就是气氛冷清许多。   秋禾轻声对他道:“公子,前面就是了。”   “到了?”他有些奇怪,“怎么这么安静?”说完抬起竹杖朝着秋禾道:“你进去说一声,若她不愿意便就不强求。”   秋禾应下,当即就要往院里走,哪想猛地不知从何处跳来一只身型巨大的狼犬,他惊叫一声脚步一转就溜到公孙策背后躲着。      听得他这声怪叫,公孙策问道:“出了何事?”   秋禾指着面前那狼犬颤声说道:“公、公子……有老虎!”   “老虎?”   秋禾忙点头:“是啊,白色的,头上还有红毛呢!”   “秋禾。”   “哎?”   “你过来。”   “哦……”   他刚凑过去头上就挨了一记狠打。   “哎哟,公子……”      公孙策收回手,冷声训斥他:“胡说八道些什么,你见过哪只老虎是白色的!”   秋禾捂着头,但见得那白色狼犬眼神犀利,心下琢磨着不知它是吃素还是吃荤的种类……   “公公公、公子,咱们,还要往前走么?”   “秋禾,你该把这个‘们’字去掉才是。”   “……可……可这前面有……”又不敢再说老虎,秋禾只好指着对面的东西结巴不语。   公孙策耐心开导他:“常言道,‘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这个得虎子的代价似乎有点高。      秋禾并没犹豫多久,院内的大门就给人“嚯”的踹开,犹见得尘湘咬牙切齿地冲出来。   “公孙策,你骂谁是老虎呢?!”   秋禾如释重负,大松了口气,抚着胸口庆幸不已。   公孙策听得出她火气不小,不过此番前来自不是与她吵架的,也就未再为难她。   “听闻沈小姐以前学过武?”   尘湘白了他一眼,没好气:“是学过,又怎么样?”   “那胆量应当不小?”   尘湘皱了皱眉,上下打量他,却没瞧出他来意:“你意欲何为?直白了就说吧,少要拐弯抹角的,我们江湖上的人不吃这套。”      自是这样就好说了。   公孙策道:“陪我去义庄验尸。”      *      在路上,尘湘买了几个包子啃着,吃到一半又担心自己等会会不会吐出来。但大话已出口,总不能现下就退缩,何况对方还是公孙策,碍于面子问题,便是死撑着也要去。再说是去看宋金月的尸身,本来两人关系也不错,想她定不会加害于自己的……   “你要验尸,为何不自己去?”   公孙策想也未想:“我双目不便,须得要人来。”   尘湘很是怀疑:“秋禾呢?怎不叫他?”   秋禾小声的插了一句:“小姐,我是男人……这个验尸,对宋小姐大不敬啊。”   尘湘若是有所思的点点头,这倒说得过去:“那仵作呢?庐州府衙不会连个仵作也叫不上吧?”      “仵作病了,不能来。”否则他也不会如此麻烦来叫她。   这理由太烂,尘湘眯了眯眼:“那为何是我?”   感觉到两人又快吵起来,秋禾马上堆笑着解释:“公子是觉得宋小姐乃是沈小姐您的闺中好友,换做旁人,那多有不妥啊!”实则庐州城如今到处皆传宋家闹鬼之事,宋家大小姐死不瞑目,少有人敢随他一起去验尸。      公孙策冷哼:“说那么多作何,若是怕了,我倒不会勉强。”      尘湘偏生与他杠上了:“谁怕了?笑话……我多少事未见过,还怕死尸不成?”   “那就好。”公孙策回口,“我可不想到时尸体没验成,还得带一个吓晕的人回来。”   “公孙策,你少看不起人!我告诉你,我……”   路边有位卖鱼的大婶多看了他几人一眼,犹豫了一下上前问道:   “几位可是要去梅林?”   闻到她身上的腥味,方知晓是个渔妇。公孙策摇摇头:“我们是要前去义庄,并非是梅林。”   秋禾凑到他耳边小声道:“公子,去义庄要绕过梅林的。”   “是么?”许久未回庐州了,想来是记错了。公孙策微微垂头:“这位大婶,莫非梅林去不得?”   听得他这般问,卖鱼大婶顿时紧张起来,低低道:“去不得,自然去不得,梅林闹鬼啊!”   “闹鬼?”秋禾愣了一下,“怎会闹鬼呢?就没听说过。”      “哎,你莫不信……刚早才在梅林内的石像前发现了宋家当家的尸首呢!死得可真惨!”                  第8章 【疑案·暗香】   “宋家当家的?”尘湘脑中瞬时浮出一个人的样貌来,“可是叫作宋升九?”   “哎,我怎知叫甚,反正那梅林来了好些个差大人守着,到现在都没出来呢。”   公孙策沉声问她:“几时发现的?”   老妇想了想:“大约辰时五刻。”   尘湘伸手捅了捅他:“闹那么大动静,你就没发现?”   公孙策侧过身子,避开她的手肋,淡淡道:“辰时去你家了。”   “哦。”也是,尘湘耸耸肩:“那现在该如何?”      义庄自然暂时不去了,公孙策敲了敲竹杖。   “先去梅林看看再作打算。”      *      春日里,早晨的风还是带了些许的凉意,加之梅林之中密密集集,吹的风也是清冷幽寒。微温的阳光细洒下来,只落在外层的叶子上,覆盖了那席柔暖。透过缝隙的斑驳铺满小道,走在上面,除了阴森却再感觉不到别的。   走了不知多久,鼻中似乎嗅到了血腥味,公孙策刚欲开口问,就听得不远处的孙师爷又是急又是喜地小跑过来。   “哎呀公子——可算是等着你了。适才派人去府上寻你,谁知家丁说你一早就出去了,这仵作害病在家还未出工,喊上一个,又是才干这一行没多久的……”   公孙策摆摆手,点头示意:“我尽力而为。……秋禾,带我过去。”   “是。”      虽说死尸不是第一次见了,但这般骇人的尘湘还是由不得在心里小小“咯噔”了一下。要挤过人群往里看她还是有些不敢,就一缝隙瞧去,见得一地都是血,目光再往上移一点时,顿时愣得她险些叫出声来。竟没料到,宋升九的头都被砸得稀烂了,一张脸已然看不出本色来。   周遭围着的几个捕快面部僵硬,想是也被这景象吃了一惊。      秋禾扶着他的臂膀,摸索到一个石凳坐了下来,此时蹲在一旁的仵作才哆哆嗦嗦站起来。   “公、公孙公子。”   听着声音,这人年纪尚轻。   公孙策微微颔首:“你是仵作?”   那人吞了吞口水,抖着声道:“是、是小人……”   “死者死因是什么?”他一面问,一面探手欲碰宋升九的尸身。   “回、回公子,是利器撞破头而死。”   “哦?”不知是疑惑还是肯定,公孙策仅吐了一个字。   见他半天未触及到尸体,秋禾有些犹豫,最后还是拉着他的手盖在了宋升九烂的不成样子的脑门上。随后四处望了望,小声对他道:      “公子,在你左手边有座笑佛的石像,石像右上全是血,宋公子的头就是在这儿磕破的。”   “知道了。”   宋升九的头上略有血块溢出,不多时就沾了他一手,头骨已碎,看样子似乎真是磕破的。   “大约是什么时候死的?”   静了片刻,那仵作左右瞻顾一番,确定这话问的是自己之后忙回道:“大……大概是今早寅时末。”   离现在约摸是两个时辰,尸体亦开始慢慢变僵,但血液尚未凝固,可由于是初春,难免会因为时候尚早推延死亡时间。      尘湘看着他丝毫无顾忌地在宋升九的头上摸来摸去,当下就觉得腹中反胃,极其想吐,艰难的忍了下去,才好心提醒他:   “喂,你差不多了吧……老这么碰,也不嫌恶心。”   公孙策的手忽然一滞:“……不对!”   “啊?”尘湘只觉得莫名其妙,“哪里不对了?”   公孙策眉峰微皱,手上的触感越发觉得不对劲:“他不是撞死的,是被刀剑刺入头颅百会穴左边的位置,当场毙命的。”   他略略有些惊奇:“不信你来看看。”   尘湘没好气:“……谁要看那个啊!”      一言既出,孙师爷听罢浑身一震,神秘的凑到公孙策耳边低声道:“公子,我听人说,这林子里头……闹鬼!”   “闹鬼?”公孙策颇有兴趣的扬了扬眉。   这时,那个站着的仵作也忽的开口来:“是啊公子,而且你看……宋大官人就死在这片梅林里,这么巧……一定……一定是鬼怪!”   他话语刚落就有几个捕快吓得面色苍白,大喊一声止不住地往回跑,孙师爷气得在原地跺脚:   “没出息的家伙!”      公孙策拿着巾帕擦手,仰头对孙师爷道:“这样吧,孙叔伯您先派人把尸首抬回府衙,我晚些时候再来看。”   孙师爷点点头:“可需要几个捕快不要?”   他婉言拒绝:“哦,不必了,我只看看现场就好。”   孙师爷应下,一时有两三个差役抬了木板子来,左右一搭,便将宋升九的尸身抬了起来。宋家当家惨死在梅林,这事情还没来得及与宋家人解释,孙师爷事务繁忙只得先行离去。   梅林闹鬼的传言使得整个林子静悄悄无人,风吹得树叶相互拍打,细碎的摩擦声不似其他的叶片,反带了几丝清新在里头。      尘湘警惕地抱着双臂,四处打量,犹见得公孙策仍坐在原处,拿着巾帕漫不经心地在擦手,一副沉思的模样,秋禾则是安静立在他旁边,似乎是在出神。   横竖无聊,尘湘踱步到适才摆放宋升九尸体的地方,蹲下身子细看。周遭的草叶很是新鲜,都是刚刚冒出土的,仅有石像旁边的沾了血。   那石像虽说是笑佛,可如今面上带血,嘴角含笑,乍一看令人汗毛也不禁竖起。      “咦?”尘湘盯着一处,将伸手过去,“这个白色的是什么?”   公孙策闻得声音,侧过脸面向她:“是脑浆。”   “……哦。”亏得她还没摸到,尘湘悻悻的收回手来,心下决定这案子的事一切还是交给公孙策比较妥当……   佯装无恙地拍拍灰,尘湘站起身来,看他还在想事情,无奈地笑道: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   “哼,不愿说?”摆什么架子,莫以为他会查案,自己就要矮他半截。   未想到公孙策轻叹了口气,摇摇头:   “总觉得哪里不对。”   “哪里不对?你也要说啊……不如,大家一起想也好。”      公孙策难得没反驳她,倒是拿起竹杖指着石像的方向:   “这里,不像是宋家当家被杀的地方……倒像是有人故意制造的。”   尘湘怀疑地扫了扫周围,哼笑出声:“如何可能?若是宋升九在别处被杀,那定会有人将他的尸首搬到这里来。你看不见无妨,我可以告诉你,我们方才一路上走过来一滴血都没见着。我可以以项上人头与你保证,当今江湖上能有这等功夫的人,还未出世呢!”   公孙策有些不耐:“我知道。”   她怔了怔:“呃?你知道?”   “正是因为我知道,所以才觉得不对。”   以往的案件,凶手这么做自然是要掩人耳目,不想让人知道第一现场,可是如今并未找到凶手搬移尸体的痕迹。但是就现场情况来看,除了石像周围血腥味浓重,其余地方都没有沾上血,要是被剑刺死绝不会干净到这种程度,加之凶手又刻意掩饰死因……      他忽然闻到一股奇怪的味道,不禁皱起眉头来:   “早知不该带你来,浑身的脂粉味。”   尘湘一愣,好些时候才反应过来是在说她。   “你什么意思?我从来不擦胭脂水粉的!”   公孙策不予理会:“难不成会是秋禾?”   这玩笑开不得,秋禾直觉不妙:“公子,冤枉啊!小的从不去那些地方的!公子,你要相信小的啊!……”   是么?      公孙策并未多想,稍一倾身便拉住尘湘的一手,头偏在她耳畔……   这味道……   并非是那日的沉香茉莉。      片刻的寂静。   这下不止是尘湘,连得秋禾也是目瞪口呆。早些时候还当公孙策对沈家小姐极有偏见,今日一见……没想到短短数日,二人已经修成正果,发展到大可不顾旁人眼光,光天化日之下尚能亲热至此……   “公、公孙策!……你做什么?!”   她恼羞成怒,瞬间挣脱开他的手,扬起巴掌来却又看着他无神的双目下不了手,顿时满脸涨的通红。   “你……你放肆!”   言罢,她强压住挥鞭子的冲动,转身负气而去。      梅林中,嫩芽刚吐,翠绿苍苍,毫无杂色,似乎没有俗世的影迹。鸟叫声清清脆脆,微风带过窸窸窣窣的动响,露珠自叶片上的纹路,一颗颗垂下来,摔在地上,摔出一串晶莹的色彩……      秋禾打了个冷战,方从刚才那一系列惊人的景象中回神过来,偏头看了看尘湘离去的方向又看了看公孙策依旧无甚波澜的脸,斟酌许久,才怯怯出声。   “公……公子,您是不是也太……”   公孙策只是摇头:“味道不对。”   “哎?”味道不对?莫非公子想吃的味道更为特别?   这一刻,秋禾望着公孙策,脸上的表情变化莫测。他自问跟了公孙策有十年有余,还是头一遭看得他对女子有这般过激的举动……   世间男子果然逃不了情爱这一关,未想到一直守身如玉,洁身自好的公子也会有今天……难不成,这就是所谓的……压抑太久之后爆发出的情感吗?      正在秋禾感慨人生之际,公孙策已然站起身来,敲了敲竹杖:   “秋禾,随我去一趟香料铺。”   等了许久也没听人回话。   “嗯?秋禾?”   “秋禾!……”      “哎哟,公子您别打脸啊!”      *      因走得太快,风在脸上刮得生疼,其中夹杂不少飘飞的叶片,弄得尘湘本就不太愉快的心情愈加不悦。原本还觉得他这人勉强过得去,头脑也确实够聪明,现在看来,不过是个醉死在青楼里的纨绔子弟,想着以前还老老实实低声下去与他说话……   她停住脚,自腰间斜斜抽出一把金银错倒勾红鞭来,周身真气大动,气流鼓动衣袍,衬得那鞭子似乎也暗暗发出红光来。   尘湘右手轻轻一偏,鞭子随即动起来,几道变影闪过,眼前的几根树枝瞬间就劈做了两半。鞭风凌厉,倒勾处杀气腾腾,落下之地无一完整。      待她撒气正畅快时,突然闻到空中隐隐有异动,尘湘赶紧收手,快速往后一扬,一枚石子从她脸上险险飞过,击中她背后的一棵梅树,且听“砰”声一响,那树干立马裂成了数节!   尘湘小心地往后跳了几步,仰头看了看。   “谁那么小人?躲在暗处,算得什么英雄好汉!”      静默了半晌,且听见一阵朗笑。      “姑娘这般无缘故胡乱耍鞭子,若是伤了人也算英雄好汉么?”                  第9章 【疑犯·赌场】   旁的人听不出,这话语乃是由内力吼出,内功平平者若是不慎还有可能头晕目眩。   尘湘站定脚,寻得这声音的来由,阴阴一笑,一挥鞭子抽过去,梅树的一枝断了开来,听得有人倒吸了口凉气,接着便是一阵急促的风声。   头顶东南角一处可见一黑影踏着断木跳于空中,随即旋身落在地上,仔细瞧时却是个身着宝蓝色衣衫的人,背后背有一把铜制大扇子,生的眉清目秀,笑时嘴角尚有两个小窝。      “姑娘,你也太野蛮了吧?”      尘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对这话并不介怀:“你是哪里来的?看得倒是挺面生……一个人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有何企图?”   那人无奈的耸耸肩:“没钱住客栈,只能睡这里了,一个破地方,我能有甚企图?”   尘湘冷哼笑道:“胡说!这里今早才死了人!”   “死了人?难怪那么吵。”   这人的衣衫料子上好,袖边还镶有金丝,不像是寻常人家穿得起的,听他说没钱住客栈……显然不可信。   尘湘微微眯眼,拿着鞭子凑近他一步:“说!你为何无缘故在这里,莫非……你就是那凶手?回来打探情况的!”   “喂喂喂……”那人连忙摆手,一脸苦笑,“莫要冤枉人好不好?我是昨夜才到这城里来的,别说杀人,我连个认识的都没有,我杀谁去啊?”   这般话她自然不理会,尘湘一手抬起鞭子,不由分说地捆住他两手:“废话少说,与我一同去官府见官,到时候自会给你解释的机会!”      不料那人嬉皮笑脸地立在原地,虽是未用力,但尘湘拉不动他分毫。   “不用了吧姑娘?在下可真是一介良民,未犯任何事情的啊……”   尘湘一面暗自使劲,一面嘴上仍硬着:“笑话,哪有坏人说自家是坏人的?今日……嗯,今日我不把你擒去官府……我……”看不出,这人浑身上下没有多少斤两,不动神色间居然气力这么大。   像是在看好戏,那人优哉游哉地瞧着尘湘费力气,而后小小的一动,竟挣脱开她的鞭子,倒是一脸遗憾:“哎呀姑娘,你这鞭子似乎不怎么管用啊……我看,不如就算了吧。”   尘湘终于有所警觉:“你是何方神圣?师出何处?家住哪里?使得哪门哪派的功夫?”      那人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姑娘,你一口气问那么多,我也回答不上啊……”   他话锋一转,笑了笑:“红鹰金雀鞭,你师父是沉星洞天的人?”   家门被看出来,尘湘也不再隐瞒,略有不服:“是,我师父是天星刀郑铁石。”   “啊呀——”那人夸张地两手抱拳,朝她大施了一礼,“原来是郑大侠的高徒,失敬失敬。”   这一套她向来不吃,趁他弯腰之际尘湘瞥了一眼他背上的大扇子,嘟囔了一句:“仙铜扇,散鬼大仙的大弟子?”   那人的眼立即弯成一道月牙:“姑娘好眼力啊,不愧是郑大侠的徒弟,这鞭法也是一脉相承。”      话听着真讽刺。尘湘仰起头来,扬眉看他:“家门报完了么?可该跟我去官府了?”      那人敷衍着退后了一步:“这个啊……这个嘛……啊!你看那边,好大一只鸟!”   “嗯?”尘湘下意识地转头,猛地发觉不对,再转过来时周遭已空空无人。   “该死!”她气得跺脚,“这么傻的错误我也犯!”      *      一恒赌场位在天祥街一处较为偏僻的地方,据说是庐州最大的一家赌坊,赌场附近常走动着乞丐与一些江湖宵小,正可谓是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秋禾终是无法说服自己,好端端的查案子为何一定要来这种地方,偏生公子的脾气又倔强,劝也劝不得。   “公、公子……咱们,当真要进去?”   耳边的声音甚是吵杂,不容易听见,公孙策略略偏头,与他解释:   “听闻宋升九死前曾经常来这个赌坊,但自从座上宋家当家一位之后就再不来了。我想在这里应当查得出些蛛丝马迹。”      秋禾探头瞅了瞅,赌场里的灯光昏暗,叫骂声吵嚷声连成一片,各色人等来来往往,里中不乏有持刀的汉子,带疤的恶奴,让人看了都觉得胆寒。   “为……为何不叫上些捕快来?”孤军深入,这也太危险了些吧。   “哎,你不懂。”公孙策摇摇头,“但凡常来此处的人都是与官府中的捕快打过交道,若是带上他们来难免打草惊蛇,也查不出什么来了。不多说了,进去吧。”   “啊?”   没等他反应过来,公孙策已然撩袍敲着竹杖往前走。      “公子,您等等我啊!”秋禾不敢怠慢,生怕他有所闪失,也立马尾随其后。      赌场之中人声鼎沸,乌烟瘴气,犹听得此起彼伏的叫喊声。小间里斗鱼虾蟹的,大间里多是赌骰子。刚一入门没走几步,就有一位颇为妖娆的赌妓凑到秋禾肩上,媚眼如丝,吐息之际还带着媚人的酒气。   秋禾当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抬手就把她挥走:“去去去,没你的事儿!”这地方还了得,他转过脸对着公孙策好言相劝:   “公子啊,我看我们还是回去吧……要是让老爷知道了,非打死我不可啊!”   公孙策不为所动:“据宋家下人说,宋升九曾在赌场与人起过争执,与赌场的柜主很是熟悉,不如寻他来问问。”      秋禾应下,抬脚就准备去找,却被公孙策拉回来:“先别急,赌上几把再说。”   “啊?还要赌啊?”      里间的环境稍之要好些,秋禾跟在公孙策身后,左右环顾,四周之人无一不是赌得脸红脖子粗,一双眼睛只差没对起来,他忐忑不安地问道:   “公子……您以前赌过吗?”   “没有。”   “那您……会赌吗?”   “不会。”   “……”   这不明摆着是有钱没处花吗?      正路过某个小间,其中一个倒茶水的小厮模样的人眼睛极尖,一见公孙策穿着不俗,又估量那把檀木扇子,知晓此人必定非凡人,忙的堆上笑脸过来拦了他的去路。   “这位公子,您可找到乐子没有?不如来这里玩一把吧?里头恰在赌‘赛蜘蛛’。”   “哦?赛蜘蛛?”   秋禾纳闷地往里面瞅了一眼:“蜘蛛?蜘蛛也能来比赛啊?”   小厮笑道:“这位小哥有所不知,这赛的是七星蛛,个头大,也不会吐丝,就是跑的速度特别快,所以不少人也拿它来比赛。”   公孙策似乎很是满意:“好,那就进去看看吧。”   “好叻,公子这边请。”      这小间房并不大,但一应俱全,左右共有两张赌桌,赌桌很长,桌上分放有四单隔开来的木盒,顶上无盖。桌子另一端摆了四个正方铁盒,亦是无盖,从上看去,里面装有四只大小均一的棕色蜘蛛,只只皆有巴掌般大小,腿上长满毛刺,勾着铁盒发出奇怪的声响。   秋禾看得汗毛直立,小心翼翼问道:“这……这蜘蛛不咬人的吧?”   那小厮笑着摇头:“小哥莫怕,这些蜘蛛都是吃素的,身上不带毒,但若惹急了它还是会咬人的。”   一场赌正完,小厮问道:“公子,要不要下注?”      “哦。”公孙策淡然摇摇头,“先不急,待我看几回。”   “公子是第一次来的吧?”小厮很理解的给他倒上杯茶水,“那您先坐着歇会。”      秋禾扶着公孙策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不由觉得怀疑:“公子,您真看得懂吗?”   “嘘,别吵。”   “是……”      来赌的一群人的都是五大三粗的壮汉,当然也有些书生模样的人,不过看上去有些落魄。七星蛛从盒中放出来之后,奔跑的速度果然极快,不到半盏茶时间已经过了三回。秋禾看得眼睛都直了,这时公孙策才站起身来。   “秋禾,替我压第三只。”   “是。”      二十两白银往桌上一放,似发光彩,周遭的人无一不吃了一惊,这么大的,还是头一遭遇到。众人纷纷对视一眼,从袖中摸出钱来。   “我压第二只!”   “我压第一只!”   “第四只!”   ……      那阵势,只差没把盒里的蜘蛛连毛带腿一并吃了,秋禾担心不已,故小声凑到公孙策耳边:   “公子,咱们能赢吗?”二十两,就他一个府中的上级的家丁也要干一年才赚得到这么多。若是真输了,还是有那么点可惜的。   公孙策笑而不答:“你看着吧。”   未想,七星蛛一放出来,那第三只果真跑得飞快,远远落后其余三只,乃是第一个触及那端的木盒一侧。   白花花的银两顿时塞满了他的眼,秋禾笑得合不拢嘴:“公子果然神机妙算啊!”   公孙策抿了口茶,不接他这奉承话,倒是有些大赦天下的意味:“多的钱你留着吧。”   天降财神啊!秋禾点头如捣蒜,感激涕零之中还不忘问:   “公子,咱们接下来压哪个啊?”      公孙策微微一笑:“第二只。”   “好,第二……第第第二只?公子,第二只方才可是跑的最后啊!”   “要你废话,叫你压你就压!”   “哦……”      鼓声一响,且看第二只七星蛛一扫方才的颓废,健步如飞,反倒是方才的第三只落了尾。   秋禾心中愉悦拍桌子叫好。   “公子您太厉害了!”   知道公孙策不会说,秋禾小声问道:“公子,您怎么猜出来的啊?也教教我可好?”要是能学会,以后也不愁没钱花了。   公孙策自知道他的意图,展开扇子笑着摇头,示意他低下身来,秋禾会意,忙佝头下去,听他低声道。   “其实这第二只就是方才的第三只,虽说每只都做上了标记,但七星蛛雄雌气味皆有不同,四只七星蛛中只有一只是雌性,据书中记载雌性七星蛛跑时速度要快于雄性,所以只要次次都选雌的那只便可。”   秋禾听罢,心中崇敬之情油然而生:“公子果然聪明!看来那庄家出老千呐……”      话语一落,猛然间,却听到有人尖叫,对桌的一名壮汉抬手就掀了赌桌,怒气冲冲朝公孙策奔来,秋禾直觉不对,身形一闪就挡在公孙策面前。那壮汉不以为意,轻轻一拍就将他挌倒在地。   “公子!”   壮汉身后亦跟了三五个人,他一把揪起公孙策的衣襟,怒道:“臭小子,你居然出老千!”   秋禾踉跄着爬起来,站立不稳还指着那壮汉反驳:“你胡说!明明是你们……”   “秋禾!”公孙策制止不住,劈手就有人甩了秋禾一巴掌。      秋禾一抬头就见得一个半秃了头的高个子灰衣男子挽了挽袖子,居高临下看着他。   “‘我们’?我们怎么了我们?三街四巷,赌场妓院,哪儿没我们的人!这里还轮不到你说话!”   秋禾还没来得及开口,腹上就硬生生挨了一拳,他顾不得左右,急急往公孙策那方瞧。   公子眼睛不便,若是这帮人……   早知,还是不该顺着公子,带几个人来才好的!      公孙策微微侧过头,耳边已然听到秋禾闷哼的声音,不必多想也知道他挨了打,是强压着不想让他担忧。心下忽然百转千回。   壮汉见他不发话,手上的力道越发重了   “说,你是哪里来的人,在哪个手下混的?敢来砸王武爷的地盘,谁给你的胆子!?”   公孙策皱了皱眉,手暗暗自袖中摸出两枚寸把长的小铁锥,忖其穴道位置,腕上一转正欲掷出去,不料空中似乎有一阵鞭风袭来,落落错错,顷刻间,满屋的桌椅已被打裂了无数。      不知自哪里传出一个声音来,入耳时只觉得十分熟悉。   “他是我手下的人,自是我给他的胆子!”   还没等公孙策叹气,秋禾挣扎从地上爬起来,连一脸的血都忘了去抹,如见救星,欢喜得难以自己。   “沈……沈小姐……!”                  第10章 【审讯·酒楼】   梁上的灯笼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底下之人皆不由仰头朝顶上看去,只见有一人手持血色长鞭坐在那梁上,长发竖起,散于脑后,用一根竹签固住。   尘湘垂下眼来往下面扫了一扫,左手一拍横梁,一个翻身稳稳当当落在地上。   有人不禁拍手赞叹:“好轻功啊!”      尘湘颇为得意地向公孙策看去,无奈后者根本看不见。   秋禾跌跌撞撞跑到她跟前,泪流满面地揪着她的衣袖:“沈小姐……您快救救公子啊,小的无能,帮不了……”   尘湘刚转头,愣住了:“你……你是谁啊?”   秋禾下意识摸了摸自己那张被打得面目全非的脸,欲哭无泪:“沈小姐,小的是秋禾啊!”   “嗯?”尘湘惊叹不已,伸手就往他脸上摸去,“你竟被打成这幅模样来了……”      手还未触及,余光就瞥见明晃晃的刀刃直逼她来,尘湘劈掌推开他,扬起鞭子就挥了过去,壮汉稍迟疑了一会,闪避不及,左脸上就生生挨了一鞭,划出血痕来。   他往后退了几步,手下几个人赶忙过来扶他。   “让开!”大汉推开周遭人等,提着刀指着尘湘问道:“你又是何人?我与你素不相识,如何来砸我场子?!”   这汉子体型壮实,面目可憎,但语气中无疑透露他在这地方上多有眼线,还是小心为上。   尘湘将鞭子随意地搭在肩上,大摇大摆走了几步,笑道:   “你伤了我手下,我自然要来讨个说法吧。”      壮汉颔首示意她身后的公孙策二人:“你说,他们两个是你的手下?”   “当然。”   旁边有人凑到壮汉耳边,轻声道:“大哥,跟她废话那么多话作甚么?不过一介女流,若是今日不赢她,以后可难在一恒赌场立足啊!”   壮汉觉得有理:“说的是。”      尘湘微微眯眼,瞅着他几个人低声耳语,直觉不对,索性挥鞭高声道:“想耍小人?姑娘我有的是力气,一块儿上,车轮战,还是单打独斗,各自挑吧!”说时且听对面壮汉一声令下:“上!”   他手下的人立即分作两队,有序的排列开来,又在尘湘四周围成了个圈,手把钢刀拿着,目光灼灼看着她。   冷眼瞧了瞧这阵势,尘湘哼声道:“不错嘛,会点招数。”   话音刚落,刀光如电光闪过,密密集集,毫不透风,连得一点缝隙也没有,尘湘快速将鞭缠绕一半在臂弯上,点脚于空中旋身,鞭上的弯钩顿若屏障,难伤她一分。      群贼密布,越杀越紧,秋禾小心扶着公孙策,踮着脚望过去,只见那红色鞭子掠动如飞,如凤飞天,红影道道,一点不见紊乱。   “公子,我有点儿担心啊……”   公孙策眼目不能视,只能换做耳听,黑暗之中数人的脚步声各有不同,他听得仔细,已能勉强在脑中浮现出打斗的场景。      却见尘湘杀了几十回,大部分人被她鞭子打得血肉淋漓,倒地不起,优势尚可能辨。大汉一看不敌,自顾抄了刀绕至她身后,欲乘其不意,尘湘战的痛快,鞭风甚急,还未料到。   公孙策忽的眉峰一皱,偏过头:   “尘湘,背后!”   这声来得恰是时候,尘湘前倾身子,那刀刃擦着她的后背而过,她顺势往下挥出鞭子,正击中那大汉的膝盖,疼得他“噗通”一声就跪了下来。      *      找坊主借了一间空屋,秋禾手脚麻利地把一群人捆了个结实,还没来得及处理自己脸上的伤,笑得如此畅怀。   “哼,敢欺负你小爷我!让你好看!”说罢就伸手狠拍了其中一人的脑门儿。   尘湘自寻了把椅子坐着,收好鞭子,从怀里摸出药瓶来。   “秋禾,接着!”   白色的瓷瓶在空中划了个美好的弧度,秋禾一踮脚接在手中,忙不迭笑着点头:   “谢谢沈小姐!”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公孙策不怎么看好她,喝了口茶,直截了当地问:   “你来这里作甚么?”   这话问得她有些莫名其妙:“既是来赌场当然是赌钱了。”   闻言,公孙策放下茶杯,拧起眉头来轻叹了口气:“一个姑娘家,如何成日来这种地方……”   “这是我的事。”尘湘挑衅朝他扬扬眉,“你管得着吗?”      一股即将开战的气息铺开来,秋禾直觉不妙,赶紧上前岔开话题:“公子,咱们是来查案子的,还是先办正事的好。”   公孙策抿了抿唇,终是开口问道:“你叫王武?”   底下的人冷冷瞥了他一眼,并不答话。   他倒不在意:“你可认识一个叫宋升九的?”   底下的的人依旧不答话。      尘湘在一旁实在看不过去,抄起鞭子大步跨到那大汉面前。   “问话哪有你这么问的?任谁都不会说。”   她抬起鞭子上的倒勾在那王武脸上轻轻一刮,冷笑道:“我告诉你,嘴硬的人我见多了。”   “今日,我落在你手上是我王武技不如人。但我们出来混也是有原则的,士可杀不可辱。”   尘湘直起身子来,不屑道:“嘁,谁要辱你。”她往前走了几步:“城东郊大槐树旁的那间小木屋住的是你妹妹吧?”   王武瞬间警惕起来:“你想怎么样?”   “不怎么样,要怎么样,得看你怎么样了。”   尘湘又闪到他旁边一人跟前蹲下。      “三梅街西巷糕点铺左边的那个豆腐坊是你媳妇开的吧?”   那人一惊:“你、你怎么知道的?”   “啊呀,这个嘛……”她说着又拍了拍另一人的肩:“喂,我记得,你爹可是我在家做杂工的,要想他没事……”   “你……”   “啊,还有你,你女儿是我小姑子的丫头。”   “你儿子的教书先生可是我家管家的弟弟。”   “还有你……”   ……      秋禾咽了咽口水,由不得用袖子去抹汗:“公、公子,沈小姐认识的人也太多了吧?”   公孙策无可奈何:“简直是胡闹!这跟绑匪有何分别。”   秋禾扁了扁嘴,小声嘀咕:“我看挺有效的啊……”      尘湘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好了,怎么样?说与不说,可要看你们自己了。”   王武跟前的另一个汉子咬了咬牙,凑到他耳边央求:“大哥,这不是逞强的时候啊!这女人好像什么都知道……我那弟弟才九岁,我不想他出事。大哥……横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别在看那什么面子了!……”   静默了约摸半盏茶时间,王武闭了闭眼,把脖子一横:   “……你想问什么?”      “爽快!”尘湘搬了把椅子坐在他对面,端起茶杯来抿了一口。“宋家当家,宋升九,你可认识?”   王武想了想,点点头:“认识,他以前经常来赌场赌钱。”   公孙策接口问道:“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何时认识的?说详细一些。”      “其实我们也不是很熟,两年前宋升九家道中落就来庐州投靠他表舅,也就是宋老爷子。那时候宋升九每日都要来一恒赌场转悠,要么赌钱,要么去喝花酒,要么就跟着一群混混在街上闲逛。宋升九这人很好色也好赌,每次将钱输了个精光就去找宋老爷子要,但好几次都是被打了出来,他嘴上常跟我们说,等宋老爷子没了,他就是宋家当家,没人敢拦他,因为宋老爷子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   我们当时也就当他说个气话,笑笑就过去了。天知道,一年多以前宋老爷子竟真的得怪病死了。”      尘湘打住他:“得怪病?什么怪病?”   另外一个摇摇头:“我们也不知道,只是宋家仆人都传出来说是怪病。由那之后,宋升九就坐上了宋家一把手位置。而且很奇怪,他再也不来赌场赌钱了,也不嫖/妓了,整个人好像变了似的。还说什么,要把宋家变成庐州三行之首。”   尘湘哼了一声:“就他?做梦!”不过按那日在杜家遇上宋升九的情景来看,他好色的本质应该是没变的。虽说表面上没去花天酒地,但说不准暗地里还搞了些什么名堂来。      出了赌场,外面的天色已有暗淡,但较之里面的气味已然清爽得多,尘湘大松了口气,抬手锤了锤肩膀,不经意间就扯动了手背上的伤,她微微抽了抽嘴角。   公孙策在前,忽的停下脚步来,淡淡道:“伤口若是不及时处理,可是会染上病的。”   她一怔,刚想问他是怎么知道的,又记起大约是他嗅到了血腥味,方才闷闷地走了几步。   “作甚么?装好人?莫不是看在我救了你的份上假惺惺示好吧?本姑娘才不稀罕。”   听她这话,公孙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   “你这人,如何这般多疑!不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的么?”   尘湘瘪了瘪嘴,继续逞能:“我现在又没混江湖,算不得江湖儿女,我就爱拘小节,你怎么地?”      公孙策摇头轻轻一叹:“罢了,随你。”他侧过身,敲了敲尚在出神的秋禾:“我们走。”      黑色渐渐将他的背影吞没,今夜无月,繁星满天,天幕墨蓝一片,偶尔响过几声清脆的虫鸣,煞是好听。尘湘在原地呆愣了许久,徒然抬脚跑上前去。      “公孙策,你站住。”      前面的青衫公子身形一滞,却未回头,声音亦是清清朗朗:“怎么,有事?”      “当然有!”尘湘走到他面前,伸手就扣住他的手腕,沉下嗓音来:“你骗得了旁人骗不了我……公孙策,你会武功?!”   秋禾猛地抬头,眼中闪烁着难以置信的目光。算来他跟了公孙策这么多年,从不知道他是会功夫的。记忆里公子自小体质偏弱,从文不从武,年纪渐长后除了骑射以外并没碰过其他兵器,更没听说跟随谁学过武。   但尘湘是练家子的这没错,而且功夫还不差,既然她说是,那十之八九……   公孙策波澜不惊的甩开她的手:“沈小姐真会说笑。”   “谁跟你说笑!”尘湘定定看着他,指上一挥,食指与中指间正夹有两枚寸把来长的小铁锥,“这个是我方才从那个王武身上拿下来的,当时你唤我的时候我就听到有暗镖的声音,除了你,还能有谁!”   不料公孙策却笑出声来:“指不定会是哪位躲在暗处的高人射出来的,也不一定。”   尘湘坚定不移:“我听出来的,怎会有错。”   “圣人千虑必有一失,保不准沈小姐也听错了呢。”      他不再多争辩,携了秋禾的手继续往前走。      “等等!”尘湘跟上去,“你要去哪里?”      公孙策不耐地答道:“酒楼。”   “酒楼?去那里做什么?”   “饿了,吃饭。”      *      “来咧——客官,您的扁尖老鸭煲!”   “多谢,老板。”   尘湘抽了竹筷,捧着碗犹自幸福的夹起扁尖来。对于她会跟着来,公孙策似乎并不意外,自己也不怎么动筷子,只一个人在那里静静喝茶。   吃了一阵,尘湘觉得有些浑身不自在。   “喂,瞎子。”   公孙策颔了颔首:“嗯?”   尘湘很是狐疑地瞅着他:“你不是说饿么?为什么不吃啊?”   “不急,人还没来。”   “人?什么人?”      “砰——”正对桌有人不悦地大掌拍了拍,粗声嚷道:“老板,我的菜呢!为何这般时候了还没上齐!”   小二不敢怠慢,飞速从厨房奔出来:“客官莫急,您的菜来了!风干鸡一盘!”   公孙策蓦地放下杯子:“人来了。”   闻声,尘湘扭过头,见得对桌一共坐有四人,皆是书生打扮的模样,一人穿着身蓝衣,正在悠闲自在地磕松子,一人穿得身绛色袍子,拿着筷子正吃鸡,还有两个人衣着一样,看样式是天鸿书院的学生。   “风干鸡?”尘湘探头瞧了瞧那盘子里的菜,略感好奇,“我来这酒楼吃过好几回了,怎就没听说过有这道菜?”      公孙策自取了筷子在手中把玩,笑道:“风干鸡,这本是一道藏菜,在中原并不常见。据说厨子要以最快速度将鸡拔毛取脏,以特色调料填入鸡腹中,且要小心不能将鸡弄死,并用针线缝上,挂于通风之处,鸡因为疼痛会‘咕咕’直叫,因得听来宛如风铃摇动,故而称为风干鸡。”   尘湘当即就拍下筷子:“什么?这么残忍!”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吃鸡的人只管好吃不好吃,哪里知道残忍不残忍……”      “公子。”秋禾悄声俯身下来,“那个穿蓝色衣裳的就是上次咱们在杜府后院遇见的,磕松子的张秦张公子。”   “我知道。”松子的味道他早已闻出来了。   那几人吃得很香,倒没注意他们这边,尘湘仔细看了他们好一会,方才微微倾身,问公孙策道:   “你是在等他们?他们几人莫非会有甚么问题?”   公孙策先是摇头,而后又点头。   “不好说,我只是问过宋府家丁,他们告诉我宋升九死前曾与这四人一道吃过饭,之后便不见踪影。听说他平日里也与这几人十分交好,走得很近,我想……”   秋禾站起身,面对这那帮人:“公子,要不要直接上去问问?”   “别慌——”公孙策收了扇子,扬手制止他,“待我先观察一阵子再说。”      由于离得甚远,几人又都只是低低说些无关紧要的话,尘湘听不真切,公孙策又听着不语,直到过了一炷香时候,尘湘百无聊赖地夹了一筷子肉丝塞进嘴里,自言自语道:   “没想到那位张秦还真能吃。”   听她开口说话,秋禾也耐不住接嘴:“那是当然了,小姐你是不知道,这位张公子是出了名的好吃,十里八街的小吃店没哪个他没去光顾过的。不然他那一身的肥肉是哪儿长出来的?”   尘湘掩住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憋了许久才忍住:“你别说,这个张公子我似乎在哪儿见过。”   “嗯?”公孙策追问道,“你见过他?什么时候?”   “呃……大约是昨日夜里,戌时二刻左右。因为白天跟你吵了一架,我心里不爽,玩得很晚,用了饭之后刚从雁归楼出来我就看见他一个人神神秘秘的转进酒楼背后的几棵大树背后。”      说起张秦,也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子弟,一年前没少跟宋升九去黑街赌场妓院里面混,但他头脑简单,城府不深,常被人算计。   公孙策觉得此事不对:“然后呢?”   尘湘无所谓地喝了口茶:“然后我一好奇,就跳上树想看看他在搞什么劳什子。”   公孙策听得眉头直皱,不由有些恼意:“你把话一口气说完!”   尘湘白了他一眼,嘴里叨叨嘀咕:“哪有这样的人,帮你查案子还被凶。”她略略清了清嗓子,接着道:“后来也没什么,就是看见他在跟一个人说话。”   “那人是谁?”   “看不见,被树挡住了,何况他一身黑衣,也不容易看清楚。”   公孙策不死心:“那他们说了些什么?”      尘湘有些懊恼地摇摇头:“离得太远,我没听清,又不敢走得太近,怕被他们发现。不过好像听见什么‘梅林’什么的……”   “梅林?”   又与梅林有关!看来这个张秦似乎知道点什么。那片梅林,他去看过,只是没发现有用的东西,等下得再去一趟才是……      公孙策正暗自忖度,忽然听见邻桌那几个人惊慌失措叫喊着,伴随着还有瓷碗摔碎的声音。他直觉不好,但自己又看不见东西,一时心急。   “怎么了?出了何事?”   尘湘咬着下唇望着他道:“不好了,张秦出事了,好像……好像得了什么病,痛苦得很呢!”                  第11章 【中毒·眉目】   张秦也出事了?   公孙策来不及多想,撑着竹杖急声道:“快,带我过去看!”   “好……”眼见他神情慌乱,身形不稳,尘湘想也未想就上前扶住他,小心翼翼带着他绕过眼前的桌椅。   秋禾一手捞了个空,木愣愣地瞅着公孙策离去的方向,不可思议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自言自语:“怪事……怪事!”      前面的人乱成一团,因得本生张秦的桌位离他们稍远所以这一路走来费了些力气,待到了出事之地,尘湘拨开人群,正见着张秦痛苦不堪地在地上打滚,另一位穿着天鸿书院衫子的书生亦是口吐白沫倒地不起,但其余两位看上去正常得很,并无大碍。   穿绛色袍子的那个伸手过去推他:“张秦?张秦?你怎么了!……”   另一人一见不对,立马仰头喊着:“找大夫,快找大夫啊!”   周遭骚动起来,随即就有人跑出人群。      公孙策就着尘湘拉着他的手探了探底下人的鼻息,又把了把他的脉,眉峰渐渐皱了起来,轻轻摇头:   “没救了……”   绛色衣袍的人瞬间怔住,一把抓住他的衣襟:“什么?你说……你说他死了?”   看他出手如此粗鲁,公孙策的表情略感不适面上却没说什么。反倒是尘湘不由蹙起秀眉来,狠狠拍开他:“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作甚?”   “死人”二字一旦出口,如同水打静池,顿时就激起千层浪花,一干食客惊骇不已,少不得有几个饭钱也未付就连滚带爬地跑出了酒楼,急得店里的伙计追也追不及。      “竟没料到这庐州城里头又死人了!”   “我在这家店里头吃了这么久,头一遭听说有人出事!”   “老板呢?你们店里的老板在哪里!……”      先是宋家千金在出嫁之前无故上吊自尽,而后宋家当家又离奇死在梅林,现下平日里跟宋家走得近的两个人也死了。这接二连三的血案让在场所有人无不吓出一身冷汗来,有人嚷道“宋家触了鬼神,招了霉头”,有人则是混乱往酒楼外层跑。   千醉楼虽比不得雁归楼那般奢华,但论及大小上下一共有三层,此事一出,楼上忙不迭往下赶,有不慎摔倒之人,后者踏其背而过,场面一片狼藉,不堪言语。   正当此时,酒楼大门被一道黑影挡住光线,且听来人道:“在场所有人,皆不能离开酒楼!”      这声音似乎哪儿听过,尘湘扶着公孙策站起身来,抬头一看,此人一身红黑相间捕快服,头戴雁纱黑帽,脚蹬流水青云履,腰间一把大刀横插着。身形威武,不怒自威。   话语一出,从他背后整齐的跑出六七个捕快来,快速地将酒楼大门堵住。   眼睛不便,公孙策亦听不出此人声音,故而轻声问向尘湘:“这是何人?”   尘湘小声答他:“半年前上任的总捕头,王千啸,以前是在江湖上混的,刀法极好,人称‘一刀封喉’。”      王捕头虎目微瞪,举步往前走,目光直直扫过身旁熟人,一面开口道:“听人来报,此地出了命案,可有此事?”   四周之人唯唯诺诺,自不敢出声,公孙策微微一笑,朗声对答:“确有此事,死者便在我脚下。”   “哦?”   王捕头走到他跟前,低头细看了一番,喃喃自语:“他是怎么死的?”   原本只是随意一问,没想公孙策对答如流:“中毒而死。”   王捕头这才注意起他来,神情古怪的看着公孙策,只觉不信:“你确定?”   “自然。”      王捕头低头又观察了一回,遂大声唤道:“千醉楼的老板何在?!”   不消片刻,便有一身着枣红细锦衣的中年男子小跑着赶过来,弯身鞠了个躬:“小、小的刘七,是千醉楼的老板。”   “刘七?”王捕快冷哼一声,缓缓踱了几步,怒道,“你这酒楼里头出了人命,难得你还这么清闲!客人吃了你的饭菜中毒而死,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小的没下毒啊,官爷!天大的冤枉啊!”   “没下毒?没下毒他们是怎么死的?休要抵赖!说,你为何下毒害他二人!”   “这……小的……真没有啊!”      但凡官差办案,气势威严乃参第一,无论何案,先要抱住脸面为上。公孙策对这种办案方式不置可否,酒楼之中唯听见这几人吵吵嚷嚷,大声喧哗,言辞粗鄙,问话毫无逻辑。他不耐地皱了皱眉,强压着那股想从袖里摸出暗镖的冲动,刚想起身唤秋禾,鼻中却飘来一股淡淡的味道。   清清浅浅,带着说不明的静然。他蓦地想起,此刻扶着他的是尘湘,那一瞬,他本能的想要推开,却不知为何,手上并未有动作。      “尘湘?”      她正瞧着那王捕头骂骂咧咧对着刘七一阵训斥,暗笑他就是被朝廷招安了江湖本性也没改,不想听得公孙策在唤她。   “嗯?怎么?”   他淡淡地微微动了动手肋:“扶我去看看另外中毒的那个。”   “好。”尘湘扶他起身,自自然然地脱口而出,“你小心点。”      与张秦的病状不同,这人趴在桌上,面朝下,而且并未有疼得在地上翻来覆去难受之极的模样,据旁人说,是吃着没多久,就两眼翻白径直倒了。也就是说,他们两人中的并非是同一种毒。   公孙策探到他颈边,摸了摸他脖子上的脉搏,猛然觉得不对劲。   “尘湘,你看看他脸色如何?”   “哦。”她伸手翻开他朝下的脸,眉头微皱:“脸色发白,嘴唇发青,指甲盖也在变黑。”   “快看看他们吃的是哪些菜?”   尘湘仰头看去,一一数到:“风干鸡,酸菜鱼,大闸蟹,菊花牛肉丝,白糖糕……”      “不必多说!”王捕头亮出大刀,威胁性的往前走了几步,扬声道:“把这酒楼的老板跟伙计全带回府衙,听候大人处置!”   “是!”   “慢着——”      饭桌的一侧,众人纷纷看去,正有一位年轻公子缓缓站起身来,发丝垂肩,竹叶青衫,眉目俊朗,相貌非凡。   一见又是此人,王捕头暗生恼意,拍桌问道:“你又有何事?”   公孙策抬手,指着趴在桌上的人:“他还没死,快些去叫大夫!”   “没死?”王捕头深深扫过他,“你怎么知道?”   不等他开口,身旁那个穿绛色衣衫的人急声问:“那张秦呢?他也没死?”   “不。”公孙策打断他,“他死了。”   “啊?”      王捕头听得莫名其妙:“你这一下没死一下死了的,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   公孙策并不着急:“我想说,死者确实是中毒而死,但下毒之人却非是酒楼的刘老板。”   刘七一听,赶紧应和着:“是啊,官爷,不是小人啊,不是啊……”   “你闭嘴!”王捕头呵斥了他一声,接着问公孙策:“你凭何说他不是凶手?你有甚凭证?莫非,你知道是谁真正的凶手不成。”   公孙策淡淡笑道:“我自然知道。”   尘湘挤眉弄眼的朝他示眼神,忽的想起他看不见,便改作小心扯了扯他的衣袖,低低道:   “你傻啊?若是有人在饭菜里头下毒,为何这两个中毒,另外那两个却没事……难道你想说是他们两个联合起来杀了这两个不成?”      “的确。”   “的确?”   “不是。”公孙策摇摇头,“我是说,的确,奇怪的就是在这里。为何这两位公子与这二人吃了同样的饭菜却并无大碍,但他们二人却一死一伤。”   王捕头思忖一会,试探着道:“是你们两个杀了他们?”   另两人大惊,连连摆手:“大人,不是啊……不是……”   “这位官爷。”公孙策伸出一指敲了敲桌面,“其实饭菜里面并没有毒,这个我适才已叫人用银针试过,大人不信,自可亲自一看。”      王捕头低头想了想,将信将疑:“那你说,他们是怎么死的?”   “是因为菜。”   “什么?”   尘湘急得想揍他:“喂,你方才不是说不是的么,现在又……”   “你别急。”他浅浅含笑。      “这几位点的菜里面有鸡有鱼有蟹,还有糕点。但或许是厨子不知,也或许是他们几人不知,风干鸡与这道菊花牛肉丝并不能同食,若一并吃下则会中毒……也就是这位公子的病状。”他说罢,指了指桌上正趴着的那个。   王捕头恍然大悟:“所以你说他没死?”   “是。王捕头还不快叫大夫?”   “这个你不必在意,我已派人去找了。”王捕头扬手一挥,“那另外那人为何又死了?可是因为他吃多了?”   “不。并非如此。”   公孙策往前走了几步,尘湘赶紧扶住他,小声问:“要去看张秦?”   他微微一愣,随即点头。      拖着他胳膊的手不似秋禾那般的生硬,反而有些温软,他一下感觉不适,轻轻挣脱开。   “张公子的病状与这位公子并不相同。这位公子只是面色发白,而张公子却面色发紫,而且疼痛难忍,口吐白沫,说明他们两人不是中同一种毒。”   穿绛色衣衫的人皱眉沉吟了一刻,点头道:“说的是,张秦不喜欢吃鸡肉,所以他根本没碰过。而我不喜欢吃牛肉,所以我也没碰过这几道菜。”   王捕头负手绕着尸首转了转,奇怪道:“不对啊,照你这般说来,这死者……既然是没吃,那他又是如何死的?”      “很简单。”公孙策摸到张秦的背部,继而探到他脸上:“这位张公子也是因为菜,不过不是风干鸡与菊花,而是牛肉与毛姜。”   “牛肉与毛姜?”   “是。”公孙策扳开死者的嘴,“我看过他的嘴,口腔中有一股浓浓的姜汤味道,说明他在吃饭之前曾喝过毛姜熬的汤药,那个给他喝汤的人正是凶手。”   王捕头眼前一亮:“凶手是谁?”   “如果我没猜错……”公孙策站起身来,“站在这位公子身边的同是穿天鸿书院衣衫的这位,恐怕就是……”   “你胡说!”   那人惊慌失措:“你无凭无据,不要血口喷人!”   穿绛色衣衫的人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周先,没想到……没想到是你。”   周先咬了咬牙,一把推开他,奔到公孙策面前,指着他的鼻子大声问道:“你凭什么说我就是凶手?能给张秦喝姜汤的,又不止是我一个人,在场的,都有可能!”      “不。”公孙策平静的否决他,“只能是你。十分不巧,在下不才,也是学医的。前几日家父略感不适,我便去附近药铺替他抓药。但没想到几个药铺的掌柜都说毛姜这一帖药因得下了几日大雨采摘不易,所以尚缺。但这位周公子的鞋上沾有厚厚的泥土,裤脚又带有毛姜的叶子,所以凶手只能是你……”   “毛姜的叶子?”王捕头嘀咕了一声,随即大力拽住周先的手,撩起他衣袍,果真那裤脚沾有一枚绿叶,黑色靴子沾满稀泥。      “好小子,原来人是你杀的!”      周先呆滞的盯着自己的脚,百口莫辩:“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公孙策“唰”地一下展开扇子,徐徐摇着:“在下目盲,故而耳力极好,入酒楼的人不少,但唯有周公子的脚步声格外奇怪,因此我猜想……”      两边捕快一人拉住周先一只胳膊,狠狠推到:“走,废话什么!”      这一幕,尘湘才回过神来:“哎,等等。”   见她要走,公孙策并未多想伸手拉住她:“怎么了?”   尘湘回过头:“还用问么?既是他杀了张秦,那么宋升九必然也是他杀的,凶手就是他啊!”   公孙策微怔一瞬,继而淡淡笑道:“不,杀宋家当家的,不是他。”   “什么?你怎么……”      话语刚落,却听见有人响亮地鼓起掌来。   “妙妙妙!不愧是庐州才子!”                  第12章 【冤家·路窄】   声音甚是熟悉,但且听音色,约摸是个二十岁出头的男子。   公孙策一时并未想起来,轻声问她:“尘湘,什么人?”   她亦是抬头四处搜寻,却未寻到人来:“我也不……”   话尚没说完,围得密不透风的人群忽很识相的让出一条道来,那边尽头正站着一个人,身着宝蓝色织锦对襟长袍,背后一把铜质大扇,眸若朗星,笑意浓浓,嘴角的酒窝隐隐可见。端得是一副翩翩公子的俊俏模样,着实令在场不少女子心生爱慕,但此笑容入眼,在尘湘看来无疑欠扁非常。      话不多说,直接扬起拳头:“原来是你!”      对方好像并不惊讶,夸张的朝她扬了扬眉,勾嘴笑笑:“沈姑娘也在啊?幸会幸会。”   “我姓沈,谁跟你幸会!少来套近乎!”   这话越说越离谱了,公孙策暗叹了口气,耐着性子伸手碰了碰她:   “尘湘,来者是何人?”   不等尘湘开口,那人很是遗憾的摇头喟叹:“我说你啊……也太令我伤心了。才分别几天呢,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了。”      这个调子……   公孙策稍稍展开紧皱的眉心,难得地莞尔一笑:“梅兄。”   “哎,梅兄还不敢当!”那人双手环胸,上下打量了一下他,“早听师父说公孙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八个字当之无愧,今日一见……嗯,大饱眼福啊。”   听得出是在调侃他,公孙策涩然笑道:“你就别挖苦我了。”   “笑话,能让我挖苦的人还没几个呢……”      “慢着!”尘湘扬手打断他,先是看了公孙策一眼,后者目盲,无知无觉,又是盯着对面那人狠狠瞅了瞅,那人倒是没脸没皮地笑得很欢畅。   “怎么?沈小姐有何指教啊?”   尘湘纳闷地看着他们:“你们……你们认识?”   似乎搞反了。公孙策无奈地收了扇子:“这话,该我问你才对。你们几时认识的?”   “我们……”往事不愉快,回忆很痛苦,尘湘剜了那人一眼,“算了,不提了。”   那人掩嘴笑了笑:“在下脸上又没生可怕的东西,沈小姐老看着我作甚?”      “你!……”尘湘指着他,忽然觉得有不对劲之处,故而问道:   “你怎知道我姓沈的?”   那人抬起手在她头上敲了敲,摸着下巴得意道:“我不仅知道你姓沈,我还知道你名尘湘,沈尘湘。”   尘湘向来不喜外人对她如此亲近,还愈加动手动脚,当即就抽出鞭子来,也不管这四周之人表情如何。   “上次放你跑了,这次,你休想!本姑娘非砍了你的胳膊下酒不可!”   长鞭一出,所及之处无不狼藉。   蓝衣人只是一顾躲闪,每每鞭风在他一侧却总是触及不到。   “沈小姐,鞭子可是砍不了东西的,在下的胳膊太硬,下次得换个斧子来比较好。”      眼见着他踏着一路围观之人将要出,尘湘双脚一点,挥鞭出去。   “想跑?!……”   公孙策直觉不妙,刚想出言制止已是迟了,且听见某人一声哀嚎,直直从空中摔倒在地,间或有铜质金属落地发出的砰响之声,场面何其惨烈,难以言状……      *      “嘶——秋、秋禾。你小子轻点儿啊!”   秋禾无可奈何,只好缓下手劲来:“梅公子啊,小的已经很轻了啊!”亏得还是个练家子的,这点疼都忍不了。就连他一个小厮也看不过眼。   尘湘靠着木柱“啧啧”出声:“亏得你还是个练家子的,这点疼都忍不了。”   此话说出了秋禾的心声,他抬起头来,赞赏地看了尘湘一眼,复低下头接着忙。      “沈尘湘!”公孙策皱着眉,重重将手里的茶杯往桌上一跺,吓得秋禾手上一抖,险些没打翻药瓶。   尘湘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见他面色暗沉得厉害,蓦地有些忌讳,声音由不得低下来。   “……我、我又不是听不见,那么大声作甚么?”   公孙策自没理她,怒意横生:“你太胡闹了!”   虽是知道错在于己,但她此人本来脾气就不好,偏生这人要激怒她。   她小声辩解:“他……他轻功比我好,我怎知道他会摔下来。”   见她并无悔改之心,公孙策狠狠拍桌:“你不知道?那你可知,若是当时出了一点岔子,就会闹出人命来!”      见得这火气有些大,梅才清只好出来调节:“公孙兄,其实也没那么严重,就是点皮外伤,不碍事的。”   公孙策摇摇头:“沈伯父宠坏了她,倘若以后不改,吃亏的还是她自己。”   尘湘头一遭没跟他顶嘴,背着手在一旁玩鞭子。秋禾直给她递眼色,示意她赶紧道歉为上,公子生气起来非常之可怕!   因得面子上过不去,尘湘迟迟没动。   不料,公孙策忽然开口:“秋禾,你去沈家找丁宁过来。就说她家小姐在这里,叫她好生看着。”   尘湘微微一愣:“公孙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以后我查案子,劳烦沈小姐别跟来!”      看样子他是当真生气了,尘湘为难地咬了咬下唇,几步走到桌边,想去碰他,一时手又收了回来。   静默了片刻,她方认命地扯了扯公孙策的袖子:   “……喂。我认错好不好?”   这场景着实有趣,梅才清靠着椅子,饶有趣味地观察尘湘脸上的表情。   无视公孙策的不理不睬,尘湘几步走到梅才清面前,一把拽住他:“大不了,我跟他道歉总行了吧?”   被尘湘的眼神盯得背后发毛,秋禾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跟着附和:“是啊公子,沈小姐那也是一时心急……再说,人家也帮了咱们不少忙,就这么……会不会不大好?”   满心不悦地低下头,正瞧见梅才清一个人笑得双肩抽搐,尘湘狠推了一下他,后者顿时呛了一口水,咳嗽不止。   “喂……你,你叫什么名字?”   “咳咳……在、在下梅才清。”   这名字倒是古怪得很:“没才情?”   “不是没才情。”他摇了摇头,面露严肃之色,“梅才清,我乃是散鬼大仙的入室大弟子。”      尘湘偏头看了看立在他身侧的那把铜质大扇子,满腹狐疑:“听说仙铜派一师只收一个徒弟,仙铜扇乃是派中掌门之宝,莫非,你……”   被人看出自己未来一片光明,这着实是一件值得得意的事情,梅才清顿时挺直了背脊,表情肃穆。   尘湘颇为惋惜的叹了口气:“早听师父说仙铜派一代不如一代,气数将尽,我当时还不怎么信,现下见到你,看来我师父所言非虚。”      “……”清了清嗓子,梅才清试图寻找可以岔开话题的事情。   “对了公孙兄,适才听你们说什么查案子……难不成,出了什么事么?”   公孙策听闻,放下杯子:“说来话长。”      *      用了一盏茶的时间,公孙策才将事情始末大致说完。   梅才清拿起茶杯来,轻轻用茶盖刮了刮上面的茶叶:“哦……这么说来,你们几个去酒楼吃酒,也是为了去查案子?”   公孙策点了点头:“可以这么说。”   “那你们查出什么来了没有?”   “没有。”      尘湘打断他:“你不觉得张秦的死很奇怪吗?”   “奇怪?”梅才清凑到她跟前,“怎么?你有何高见?”   “这还用想么?”尘湘一手撑着下巴,说得极其流利,“那日夜里我看见张秦与一个神秘的黑衣人会面,也就是说,这个黑衣人很可能就是杀害金月和宋升九的人。但不能否认是他指使张秦的,这么说来就更好推测了。若是他杀了人,张秦必然知道他的底细,故而他杀人灭口;若是他指使张秦杀的人,那么他怕到时候官府查到张秦,抖出他来,故而以绝后患,两者都说得通啊。”   “嗯!”梅才清猛点头,对着她竖起大拇指来:“有道理。”   尘湘笑了笑,忽然发现公孙策并没开口,想着他一定什么别的想法。      “喂,瞎……咳,公孙策,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尘湘犹豫了一下:“就是……我方才说的话,你觉得,可对?”   这个么?   他淡淡一笑,“唰”一声展开扇子:“不能说全对,但也不都错。”   “什么意思?”   “宋家七日之内死了两个主子,官府查此案查得正是紧,若我是凶手断不会挑这个时候下手,以免露出破绽,这对隐藏自己身份是大大的不利。”   言罢,公孙策站起身来,摸索着走到窗边,虽是看不见夜空,但暖风徐徐,拂面时候静心凝神。   “况且,依我看好奇这个不如想想那个穿绛色衣衫的人所说的话。他说张秦这几日变得非常有钱,出手阔绰。可我听闻张员外此人十分吝啬,对自己的儿子一向管得很紧,你不奇怪他是哪来的这些钱么?还有整个宋家也诡异得很……”      “宋家?”背对着自己,尘湘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宋家怎么了?”      听她这么一问,本在收拾药箱的秋禾霎时就义愤填膺起来:“哎,沈小姐你是不知道啊!前几日我跟公子去了一趟宋家,那些家丁一个个眼神跟见了仇家似的,问什么也不说,你说哪有这么待客人的!”   “哦!”梅才清打了个响指,恍然大悟,“你是怀疑,宋家有见不得人的事,不敢拿出来说?”   此人说话还是一样的口直心快,公孙策无奈地微微摇头:“我只是猜猜。”   “哪能啊,你的猜测素来挺准的。”      “公子。”秋禾收拾好了东西,小声提醒他,“时候不早了,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   “嗯。”      看来今天也查不出什么来了。      冰凉的竹杖捏在手中,秋禾的手轻托着他的臂弯,小心地带他绕过桌椅。这个感觉,果真与在酒楼时候的感觉不容,那时的感觉……细细软软的,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只是一时间有些模糊。   “喂!”梅才清有些不悦地敲了敲桌子:“那我睡哪儿?好容易找到你了,别又让我睡大街啊。”   公孙策停下脚步来,略偏过头:“去我家吧。”迟疑了一会儿,又补充了一句。   “你也是,早些回去,省得让伯父担心。”      “嗯?”   客栈的门吱吱呀呀地关上,尘湘这才反应过来那最后的话是对她说的,不知为何就感觉周遭有些热。许是夏天快到了,她这样想。      *      街上的行人已是不多,知晓自己即将有住处的梅才清欢喜不已,背着重重的铜扇子脚步却异常轻快。   与之相反,公孙策仍旧慢慢地踱步而走,鼻尖感觉到些许湿气,大约离得绵千湖很近了。杨柳迎风,柳絮翩飞,亦有不少打落在他脸上,记忆力这种东西的颜色应当是白色,绵而温软。   他忽然自嘲地笑笑。失明太久,大概再过一些时候,他连事物的颜色也辨不清了,柳絮是什么样子,现下都有些忘了。      “阿策啊。”梅才清忽然淡淡的喊了一声。      “有事?”      感觉到有人走到他身边,手掌拍在他肩上。   “这次我找长须和师父配了些药,你记得要试试。”   这种事情,见怪不怪了,公孙策含笑着婉言拒绝:“我的眼睛,我自己知道。”   “你别固执!”梅才清不爽地低声呵斥他,“不赌一把,不试一试,你怎知道有没有用?”   “梅兄……”毒药入眼,及无药可医,前一年,他寻了多少名医,试了多少药,到头来还是如此。   “不许拒绝!”梅才清言语严厉,“你再这样,我可就不认你这个兄弟了!”   “……”   拿他没奈何,公孙策只好嘴上答应下来。      风声渐大,气氛微僵,安静了一会儿,梅才清才又笑着开口。   “话说回来,看不出你对那丫头还挺上心的。”   公孙策冷冷笑道:“看来,瞎的不止我一个。”   “哎,话不能这么说。你没见她很怕你么?”   “怕我?”怪事天天,今日特别多。“不见得。”   梅才清笑容更大:“我可是听出来了,她言语里避着你;你言语间护着她,你们两个,是不是……”   公孙策波澜不惊地点点头,得出结论:“看样子,你不仅眼瞎,还耳聋。”   “喂喂喂……公孙策,亏得我还是你兄弟,有你这么嘴上不饶人的么?再说了,多个媳妇有何不好?”   “多个媳妇自然好。”公孙策豪不避讳地应下来,“不过这个媳妇若是姓沈,那就可怕了。”   “……”这两人,结的梁子还挺大啊。梅才清哭笑不得。      “对了。”公孙策想起一件事来,“你们两个是如何认识的?”   “这事儿啊,说来惭愧……”梅才清觉得有些面上无光,“我从哀牢山找到长须道人,拿到药之后就一路往北来寻你。结果路上盘缠用完了,我又没来过庐州,也不知道你家在何处,只得到处打听,夜里没地方住,只能睡梅林里头了。哪想……”   “等等!”公孙策突然抬手止住他,“你说,你夜里睡在梅林?”   梅才清莫名其妙:“是啊,有何不对?”      公孙策脑中顿时有些头绪:“那你夜里可有听见什么怪声?”   “怪声?这倒没有……若是声音很大,以我的耳力不可能听不出来的。”   梅才清摸了摸下巴:“你别说,好像有一晚是有点怪声,不过声音很小,你放心,决计不是什么脚步声……所以我说……嗯?”待他转过身时,公孙策已不在身侧。      “哎?人呢?”   秋禾小心翼翼地提醒他:“梅公子,我家公子说了,他还有事,叫小的送您回府。”                  第13章 【暗道·凶手】   离得梅林愈发近了,一阵料峭春风袭面而来,虽不是头一遭独身而行,但因得这清寒气息公孙策亦由不蹙起眉来。鼻中且嗅到些许草叶清香之气,估摸着已行至石板路外。   路上又遇见上回的那位大婶,闲谈之际忽闻得在宋小姐出事前几日,梅林夜晚中似有人声。公孙策心下渐沉,知晓与自己所想八/九不离十。      竹杖落在略带湿意的石板上,“砰砰”脆响回荡于无人的梅林,平添了无数阴森气息。待脚下发觉是踏在某细碎之物上,方明白石板路走到了尽头。   若他没记错,这面前当是有石桌石凳的。少年时候,他曾来此畅饮,看一树红梅嫣然,抒一胸豪迈之气……      公孙策摸索着俯下身,以手查探,果真触到了冰凉的石凳,仔细摸了一阵,却没发现有甚异样。他微微喘了口气,正待移向另一处,未料到,指尖无意碰到温软细柔之物。他当下一震。      “公孙瞎子?你在这里鬼鬼祟祟作甚么?”   明知他看不见尘湘还是习惯性的朝他脸上挥了挥,蹲下身来,凑到他跟前,颇为好奇的去打量那几方石凳。   因听得她的声音,不知为何,方才那丝慌虑顿时消散开来,公孙策沉声问道。   “沈尘湘,这般时候了,你如何还不归家?!”      “哎!”尘湘叉腰站起来,“怕你一个瞎子会出什么事儿,我好心好意跟着你。你这语气,算什么意思?”   “倒不必你管!”公孙策拄着竹杖,靠在桌前坐下。想了想,方摇了摇头:“趁此时还未太晚,你自行离去罢。”      果真她与此人命里犯冲,感情是好心给人当驴肝肺。   “你叫我走我就走?我岂是这么无用之人?”亏得她方才还有一瞬觉得这瞎子是个好人。   尘湘索性就着石凳坐下,斜眼瞧他:“要我走可以,你可得先打赢我,三局两胜,不许使诈!”说完方觉得有些不妥,补充道:“我让你十招,且不动手!”      动不动就靠拳头解决事情果然是她的一贯作风,公孙策无奈之下,连话也懒得回,自顾在草丛之中摸索。她若愿意就这么干坐着,那他又何必多管闲事,端得到时吃亏的不是他自己。   石像四周已经细细检查过了,并无异样。但依推断来看,当日宋升九是死在这里的,可夜里梅才清又说未听见声响,那也就是说这个石像附近另有古怪……   依稀记得数日前重游此地时便觉有些许不对劲,只是一时又未想起来。      明显感觉自己是被无视了,尘湘虽百无聊赖但又不愿露出懈怠之色,手撑在石凳上,指尖却忽的触碰到一个奇怪的物体。她微微一愣,站起身来。      “公、公孙策……你过来。”   对方不耐:“又有何事?”   尘湘一面俯下身子,一面唤道:“这个石凳上,雕了一个兽头,我瞅着怪可疑的。”   “兽头?”公孙策站起身来,“在哪里?”   尘湘倒无顾忌,伸手一拉,将他带到身边,握着他的食指往石凳上的雕像探去,全然不知两个人的距离微小可见,吐息间亦闻得清晰。      指尖的触感不甚明白,但公孙策已猜出这约摸是暗门的一种,依着兽头的轮廓左右转动了一回,却听得耳畔发出细微怪响,尘湘已提醒他。   “石像身后有个地道。”      公孙策了然地点点头,站起身来:“下去看看。”   “嗯。”      *      石阶不长,约摸只有二十来级,石壁很旧,似乎是凿成很久了。阶梯走完之后顺着还有一道狭窄的廊,走到底,忽然眼前就多出两条岔道来。   尘湘一手扶着公孙策,另又往两个不同方向看了一番:“喂,瞎子,这里有两条路,咱们该走哪条?”   公孙策侧耳听了片刻:“左边有风声。”   尘湘提醒他:“右边也有点,不过不很清晰。”   公孙策点点头:“那就先往右边去吧。”   刚抬脚要走,尘湘就拉住他:“你这么确定,难不成是知道些什么了?”   公孙策停住脚,淡淡摇摇头:“不知道。”   这话就让她气不打一处来:“那你还乱走!?”   公孙策毫不理会她:“你若是怕了,可以自行回去。”话音才落,当真自顾自的往前行。   “谁怕了!”尘湘自然不甘承认,疾步追上去,“走就走,留你瞎子一个人,万一出了什么事我还担当不起。”      “哦?”公孙策像是听了某些万分好笑的事情,“在下惶恐。”   “你!……”   ……      走到尽头,前面已然没有路了,因为没有带火,四周黑漆漆的。幸得走久了,尘湘已适应了黑暗,公孙策本就看不清,倒也无所谓。   “没路了。”尘湘摸了摸石壁,答道,“我们回去吧。”   公孙策静了一会,摇摇头:“先别慌,你过来。”   “什么?”   感觉到手徒然被他捉住,尘湘一惊,顿时反应着向后退,却未料后背已抵至石墙。   “公孙……”   “绳子。”公孙策打断她,波澜不惊地解释道,“你上去看看。”   尘湘缓过神来,这才发觉手里被人塞了一条碗口粗的麻绳,她试探性的拉了拉,很沉。头顶上依旧很黑,看不得东西。好在是练过家子的,轻功亦不错,尘湘几步之下顺着绳索爬到上顶。她用手碰了碰,与别处石壁不同,居然是一块木板。      她手敲了敲木板,而后试着撑开,一道亮光瞬间射进来……待睁眼看时,她禁不住一愣。   “公孙策……这里,这里是宋小姐闺房!”   出口在宋金月房中一个巨大青白瓷瓶后,十分隐蔽,瓶中插着卷轴,不加仔细看是不容易看出的。如今宋家两个主子都死了,官府早已将案发现场封闭,此刻并无他人。      “好。”像是意料之中,公孙策吩咐她,“你先下来。”   “哦。”   尘湘小心复将木板关上,呼啦啦跳到原地。因得才见了光,眼前的黑暗度比方才深了许多,尘湘拍了拍手上的灰:   “看样子,凶手是利用这个暗道潜入金月家里将她勒死的,难怪现场找不出痕迹。”   公孙策不以为然地皱了皱眉:“我看并非如此。”   “啊?”尘湘很难理解他的思维,“要不是这般,那这个暗道还有别的用处么?”   公孙策避而不谈,敲了敲竹杖往回走:“我尚且还不能断定所推测的是否正确,不如去另一条岔道看看,那里会通向何处。”      事情的进展越发有趣起来,交叉的三条道,一条往梅林石像,一条往宋小姐闺房,那么另一条……   “公……公孙策!”   听得到她的呼吸有些急促,公孙策不由问道:“怎么了?”   尘湘指着四周的墙壁,吃惊得难以言喻:“这四周……全是金块!”   “金块?”   尘湘补充道:“还有十来口大箱子,应该里面也全是金子。”   看样子,宋家的大部分财产都被转移到这个密室之中了,这些是何人所为呢?是宋升九么?   公孙策随意开启了一口箱子,里面有些许金条与珠宝,光芒灿灿,只可惜他看不见。   “听闻,前年初春宋老爷不幸病故,可是有此事?”      “嗯……”尘湘正在检查箱底,见他问方站起身来,“我也是听我爹说的,不过也有街头巷口传言是得罪了商场上的人,给人顾的杀手杀了。”   公孙策忽然提起:“你还记不记得,在赌场时候,那个王武所说的话?”   ——“他嘴上常跟我们说,等宋老爷子没了,他就是宋家当家,没人敢拦他,因为宋老爷子没有儿子,只有个女儿。”   ——“天知道,一年多以前宋老爷子竟真的得怪病死了。”      尘湘摸了摸下巴,豁然开朗:“你的意思是,宋老爷是被宋升九杀死的?”   “应当是如此。”公孙策摸着四面的金块,那些金子都是极有规律的排列在上面,石壁上的凿出的大小也刚刚吻合,看样子宋升九在计划杀害宋老爷之前,于家中已有些心腹了。   “不过时隔太久,现在验尸恐怕宋家人也不会同意。但是若我没猜错,定然是毒药或是毒针一类,因为若动刀子,就不好找理由了。”   “可你适才说金月是自缢而死,这又与这个暗道有什么关系吗?”尘湘百思不得其解,“再说,宋升九也被人杀了,难道这个案子除了他们几个人以外还有别人?那个人又为什么要杀宋升九呢?”      “我想。”公孙策侧过身,静静对着北面,“那个人现在已经来了吧。自我们入暗道起。”   已经来了?   尘湘警惕地猛转头,她耳力虽没有公孙策好,但寻常人的脚步声没理由听不见,除非,这是个高手。      周遭默了片刻,慢慢的便有细微的声响响起,尘湘凝神注视,自那石壁后面果真闪出一个人来,这个人,这个人竟然是……      “你不是,杜书玉吗?!”               第14章 【险境·将死】   记忆中,杜书玉的模样在尘湘心中一直就是一个文弱书生的打扮,且听闻他饱读诗书,已被庞太师提拔,不久便会入京。但如今的这一身黑色劲装,实在难以让她将这前后不同性格看作是同一人。   “庐州才子公孙策。”杜书玉不带一丝感情的淡淡吟出口,目光停在那个翠竹长衫的男子身上。   “早些年便知道你才华横溢,博学多才。没料到,公孙公子眼虽瞎,看得倒比旁人清楚许多。   “我是很纳闷,你如何知晓这暗道入口的。”      “呵。”公孙策轻笑一声,转过脸,面对着那些灿灿黄金,面不改色,“杜兄此话,公孙策不敢当,实不相瞒,这个暗道不过是我二人误打误撞寻到的。但我想,若再仔细查看一番,要寻到也不难。”   杜书玉微微眯眼:“你很自大。”   公孙策面不改色:“杜兄不也一样?看来你十分自信不会惹人怀疑到你的身上,所以,连宋升九的尸身也没有处理,直接扔在了梅林。我知道你这般做可以将一切推脱到闹鬼之上,但利用鬼神之说迷惑人本就是下下策……”   “这么说来,你很早就怀疑我了?”杜书玉拧了拧眉,“为什么?”   “该感谢我的眼瞎。”公孙策走至另一口箱子旁,“那日梨花园中初遇你之前,我并未发现有人靠近,当时我就很奇怪,你的脚步何以轻快到这种程度。后来我又仔细观察沈尘湘与梅才清,才知晓原来只有习武之人才能行路无声,所以我断定你必然有问题。”      听了半晌,尘湘仍有不解:“宋升九虽说平日里行为不正,但你好歹不该杀他。难不成……是为了给宋老爷子报仇?”   安静了片刻,公孙策轻抚着木箱,偏头道:“看来,杜兄似乎不愿意说。若我没猜错,这件事恐怕与宋小姐脱不了关系罢。”   闻言,杜书玉的脸顿然沉了几分,却依旧闭口不语。   “金月?”尘湘纳闷,“这和金月有关?”   听不出他的动作,公孙策迟疑了一番,仍慢慢解释开来。      “那日宋小姐死时我于宋府验尸,当时便觉得宋小姐的丫鬟隐瞒了许多事情未透露。后来遣我小厮打听,却发现宋家人对宋小姐生平遮遮掩掩,而且似乎对外人很有敌意。我知道从宋家人口中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便直接预备去义庄。”   尘湘忽然打断他:“那日不是因为宋升九的事情耽搁了吗?你后来又去了?”   公孙策点点头:“这是自然。这一去,我就有了一个意外的发现……”   “什么样的发现?”   这个问题问得极好,公孙策侧脸面向杜书玉,虽见不得面孔,亦想得到他此时面色黑沉。   “我发现,宋小姐竟已非处子……”      “胡说八道!”尘湘直摇头,“金月向来循规蹈矩,哪里会做那些乱七八糟的事!”   公孙策没有理她:“我推断没错的话,逼迫宋小姐的那个人,定是宋升九罢?”   杜书玉面沉如水,眉头深锁,神色中怒气难掩。尘湘顿时了然,而后胸中竟生出无端的烦闷之气。   且听得公孙策缓缓接着道:“沈尘湘曾对我说,数日前宋小姐邀她赴宴时还面带喜色,无任何不悦。也就是说,事情发生在那之后。宋升九正是利用了这个暗道,潜入宋小姐闺房;总之,一切来得很突然。你们两个人都无法接受。虽然你极力劝说,安慰她你自己并不介意,但宋小姐已然身心俱灭,新婚当日,还是选择了自缢于屋中。”   尘湘四下里一扫,这间密室里亦有绳索,大约那是通往宋升九房里的,她觉得有些同情:“所以,你才下手杀宋升九的?”这件事要换作是她,想必也做得出来。      杜书玉冷冷笑道:“我只恨没折磨尽他,就让他这么死了,太过便宜。”   尘湘觉得很有道理,点点头:“此种畜生,千刀万剐还差不多。”   公孙策顿时觉得有些无话,这个女人到底是来干嘛的?   “杜兄这身装扮,想来不仅仅是打招呼,这么简单吧?”说话时,他右手负在背后,在袖中摸出了一枚透骨钉。这密道之中,毕竟杜书玉更为熟悉一点,他眼盲只能靠暗器争取些空挡,其余的……      “公孙策。”杜书玉自腰间抽出锁镰,镰头极其锋利,雕有弦月模样的倒勾,“我虽与你年少同窗,但事已至此,我确不能留你于世。”   “这话还由不得你说。”尘湘几步上前,将公孙策挡在身后。现下会功夫的只有她,断不能让杜书玉逃掉。   “沈尘湘,”杜书玉似乎早已有防备,并不显惊讶,“我调查过你。天星刀郑铁石的弟子,鞭子的确使得不错,只是……”   空气中隐约有些变化,尘湘心中一凛,握鞭子的手徒然放紧。   “只是,对用毒之人来说,算不得什么!”   伴随着声音,锁镰如蛇而出,直直飞射过来,尘湘快速挥鞭,鞭身触及锁镰瞬间便将其缠紧。下一刻,她一手推公孙策:“瞎子,找个地方躲起来。”两个皆是远距离攻击,如此空间狭小难免会误伤。      近看镰头时,银光暗闪间分明有点点紫色斑迹,不用想也知道是常年在毒药中泡过,尘湘眼尖,立马认出来:“这把不是七星镰么?传说它已被人销毁了,想不到在你手上。”   杜书玉勾唇冷笑:“不愧为郑铁石的徒弟,这把七星镰可是你师父所造的,今日就用它送你去见你师父,也算做了一桩好事!”   笑话!   “得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言罢她身形一动,试图想将锁镰脱离他手,但气力两相较量之下终是落了下风,尘湘不奈,只好俯身欲扫他下盘,未料他速度极快,眨眼间躲过。   二人皆往壁上踏去,右手一甩,镰鞭飞出,于空中搅成一团,在本就不大的密室里溅起尘土阵阵。混战之下,人影难辨,不论是尘湘还是杜书玉都未占到上风。   百招过去,尘湘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略觉呼吸艰难,脸色转为苍白。杜书玉看准机会,手中一抖,尘湘避之不及,镰刀从她左肩擦过,火辣辣的一股疼意。   大颗汗珠顺着鬓角留下,亦有些落在伤口处,宛如刀割。尘湘咬着牙,拼命应付,动作却迟缓了许多。      刀光璀璨流来,在她瞳孔中越发逼近。   “沈尘湘!”   一声脆响,透骨钉正中镰刃,偏移了位置。   杜书玉停下来,倒是有些意外:“没想到,公孙公子也会武。”   公孙策一语不发,走至尘湘跟前,鼻尖嗅到浓浓的血腥气息。   尘湘半蹲着身子,微微喘气。四周有些安静。      “不过也罢。”杜书玉往后退了几步,眼里的杀气顿时消了许多,“用不得我亲自动手,你们也活不久了。好歹是将做夫妻的人,我留你二人一起死。”他伸手在石壁上的某处轻轻一按,尘湘只觉得脚下一空,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跌入不知名的黑暗之中。      *      不知过了多久,尘湘只觉得喉中干涩,对水的渴望莫名的增加,她睁开眼睛,头顶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醒了?”   依旧是往常一般清清冷冷的声音,即便在这种情形之下,好像也看不出他的情绪有什么波澜。真是个冷血的人,有时候想想,做这样一个人似乎也挺好。无所谓悲喜,无所谓乐忧。   尘湘忽然自嘲的笑笑:“原来一个人眼瞎是这种感觉。”现在她也同样什么都看不见,眼里只有黑色。很虚无,很空洞,摸不着边,碰不到他物。实话说,这样的境况无边的有一种恐惧和莫名的孤独。   因为在漆黑的世界里,什么也没有,甚至找不到可以依附攀援的东西。   没有听见公孙策接话,尘湘也看不到他在哪里。      肩上的伤开始溢出痛意,方才她昏厥一时才感觉不到,现下醒了倒是十分难受。她哎哎叹了口气:“原来你会武功,当真没看出来。”   公孙策静静回她:“眼瞎的时候跟觉明大师学过些使暗器的招数,算不得会武。”   “呵……”尘湘翻了个身,面朝上,微微眯着眼睛,笑道,“没想到,我这辈子最后会和一个瞎子死在一起,下去见我师父的时候,他大约又会敲我脑门儿的吧……”   公孙策缓缓睁开眼:“不一定会死。”   “别说笑了。”尘湘显然不信他,“且莫说关在这个地方出不去,方才你也吸入不少毒气进去吧?过不了多久,毒就会蔓至全身,就算你是大夫,没有药,你能怎么治……”      “算我活该,不当跟着你来这什么破梅林。你个瞎子,要死自己死好了……”话还未说话,自她口中就喷出一口鲜血来。   “沈尘湘。”   “做什么?”她没好气的应道。   公孙策叹了口气:“把鞭子给我。”   “鞭子?……嗯?”她还没动,就感觉有人从她手中拿过了鞭子。亦不知发生了何事,忽然一股温润的液体滴在她唇上,腥甜味很重。   “公、公孙策,你作甚么?”   “怎么?”公孙策表现得十分理所当然,“你不是很渴么?”      尘湘一把推开他:“谁要喝你的血?”   “也好。”对方接受得很干脆,“那随你。”      *      没有光,估摸着已经入夜了,寒气从地底直窜入身中。尘湘艰难的缩在角落,四周的空气开始变少了,慢慢的,觉得可吸入的东西浑浊不堪,胸中抑闷。   “喂……公孙策?”   “公孙策?”      等了好久,才听见有人回她。   “嗯?”      “哦。”她还以为……      “以为我死了?”对方声音低低地像是随意开口。   “哼。”如此祸害,怎么会轻易就死了……倒并非她省词,只是现下想要说话实在有些困难。      “你……也觉得不舒服了吧?新鲜的空气没有了,到时候,我们两个,都会死的……”   尘湘咳了几声,“说起来你也够可怜的啊,年纪轻轻眼睛就瞎了,现在又要早死。”   尘湘只觉得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强打精神,身体已因失血过多变得疲乏无力。   “瞎子……其实,我也不是有意要叫你的瞎子的。”   “你这个人,有时候虽说嘴贱了些,但也不是那么讨人厌……”   “人的眼睛要是看不见,一定很不好过吧……”      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弱了,公孙策动了动僵硬的手指,垂下眼睑,双脚已被冻得麻木,几乎失去了知觉。   想来他偶尔静下心时,也会如她所说一样感慨人生悲悯。但终觉韶华白首,不过转瞬,既是活着又何必念及不痛快的事。      “这个世道,难免坎坷。公孙策一介凡夫,抵不了天,抗不了命,不过只是想顺应其心而活罢了。”                  第15章 【结案·收尾】   人将死时,传说会有地鬼勾魂,擒其三魂七魄,于轮回井前转世投胎。所经之途,是由万千怨魂聚集而成的忘川,忘川下为蒿草,魂行于蒿草中,便能忘却上一世。   这种感觉,似乎尘湘以前也有过。是在很小的时候,生了一场大病,病得神志不清,听爹爹说那时她都已经快没气儿了……   脚下踩着的是有形无影的蒿草,她身边站着许多人,似乎同她一样都是前往忘川的,忽然之间,便有莫名的虫莹莹发亮,环绕在她脚边。下一刻,她再睁眼,已是醒在自家床上……      “小姐!”   丁宁扑了过来,抹了抹眼角的泪珠:“好了好了,小姐醒了!”   不知是否睡得太久,尘湘只觉头昏沉沉的,糊里糊涂道:“怎么,原来我没死?”      “看来,你是很想死?”      果然是睡太久了,连身边这么一个碍眼的人都没发现……   尘湘虚弱地笑笑:“我没死倒好,你这个瞎子怎么也活着啊?”   丁宁顿时朝她猛摆手:“小姐,话可不能这么说,公孙少爷帮了咱家很多呢。”   瞧她这一觉睡得,醒来就成“公孙少爷”了?丁宁,你个丫头转性转得很快啊……   “我还没问你……他怎么在这儿?!”      丁宁何其了解她家小姐的性子,方低下头,凑到她耳边:“小姐,你这次在劫难逃啊。公孙少爷医好了你,老爷可高兴了。丁宁这辈子没看他喝过那么多酒呢,这桩婚事,只怕是敲定了!我瞅着管事的那几个已开始筹备各方费用,小姐啊……”   “谁要问你这个?”尘湘险些吼出来,余光瞅见公孙策面带异笑,顿觉毛骨悚然,复又小心翼翼问她:“我是要问你,我如何能从那里出来的?”   “说到这事儿啊……”      不等丁宁说完,门口处飘来一阵清朗笑声:   “说到这事儿,沈小姐可得好好谢谢在下。”   抬头望去,却见一人靠在门上,一身宝蓝色银白祥云衫,黑发随意束起,后负有赤铜晃金大扇。笑颜干净,目如点漆。   尘湘很纳闷:“你不是回去了吗?”   “回去是回去了……”梅才清几步走至桌前坐下,很不客气地给自个儿倒了杯茶,“不过半途碰见那个杜家公子,在下发觉他行踪诡异,于是一路跟着他,这才寻到你们二人的。”   公孙策蹙着眉摇头:“他是大意了,本想回来看看我们是否已死。”   “他会使毒的,你不怕吗?”尘湘略感疑惑。      “这个啊……”梅才清得意洋洋的将身后的铜扇摆出来,“有我师父传下来的仙铜扇,那点毒,扇一扇就没了。”   “嘁……”得了便宜还卖乖……   “话说回来。”梅才清朝她挑挑眉,“你还该多谢谢我公孙兄弟,若非他用自己的血喂你,你现下早就是尸体一具了,哪儿能如此活蹦乱跳的。”   他是哪只眼睛看见她现在活蹦乱跳的?!   “小姐,你们两个已经有肌肤之亲了么?”丁宁偷偷笑道,“看样子,现下是你情我愿了吧?”   尘湘咬咬牙,狠狠在她头上敲了一记,低声训道:“去你的你情我愿!”   “别不承认呀。”丁宁冒死纠缠不休,“你是没见着公孙少爷抱你回来时候的样子,很心急呢……还有啊,这几天都是他守在你床边给你解毒疗伤的。老爷看着都感动死了……”      你家老爷一向看见他就觉得很感动好不好?……      “秋禾。”      “哎哎哎公子,小的在。”被叫住的某人忙不迭的跑进来。   公孙策站起身,脸上看不出别的什么表情:“既然有人没死,咱们还好打道回府的好。”   “哦……是是。”介于他家公子的情绪一向捉摸不定,秋禾决定还是莫要多嘴为上。      “小姐啊……”丁宁推了推她,“你这样可不好,好歹给人家道个谢?”   尘湘顿了半晌,翻过身去:“谁要谢他,我又没让他救我。”虽是如此说来,但毕竟心下亦有些过意不去。她素来爱面子,当着这么多人一向没给公孙策低过头,算来算去……或许等以后有机会,再说也不迟吧。   何况,看那人的样子,说不说都会给他笑……      *      两年前,自宋升九来到宋家,就暗地收买人心,布置眼线,不到半年,宋家大半家财都入了他手。宋升九为不让宋老爷发现,私下修凿了地下密室,将所得金银尽数藏于其中。密室之上便是宋升九的房间。   待到时机成熟,宋升九毫不留情的杀了表舅,顺利继承了宋家所有财产。   待杜书玉杀了宋升九之后,亦利用这个暗道将他抛尸于梅林,但不巧这一切被喝醉酒出来吹风的张秦目睹。张秦以此为由,多次要挟杜书玉,杜书玉也曾动过要杀他的念头,但还没下手张秦就由于周先的眼红,死在一桌饭菜之上。      说来说去,归根究底这一切还是源于钱财。宋升九若不为钱财所惑,不会杀宋老爷,金月也不会死,杜书玉亦不会杀宋升九。张秦也不会因为出手阔绰引人妒忌……      尘湘犹自想着,换好了衣服推门出去。   “小姐,你病还没好全呢,要不要再多睡会?”丁宁小跑着上去给她披了一件火鼠袍子。   “不用了,睡了那么久,我也睡不着了。”   还没走到前厅,就听见吵吵嚷嚷地声音从花廊传来的。放眼看去,其中似乎还有沈老爹……      “哎?湘儿!”沈老爷的眼睛难得尖一回,伸手向尘湘招呼着,“快过来快过来!”   若她没看错,剩下几个乱七八糟的路人甲中,还有一个姓梅的和一个姓公孙的吧?   尘湘若无其事的走过去,淡淡道:“爹,你有事?”   沈老爷一大把扯她到跟前立着,满脸堆笑:“快来感谢公孙贤侄,若不是他,你现下还躺着起不来呢!”   尘湘虚了虚眼睛瞅着他,对方双目无神,不为所动。不知为何,她就想起在密室之中自己说过的话,只是模模糊糊的,记不大清。   见尘湘没有动静,沈老爷并不气馁:“贤侄啊,现下时候尚早,不如就在寒舍吃一顿饭再也走不迟啊!”      尘湘拍了拍自家爹的肩膀,颇为了解:“爹,算了吧,我们这地儿,人家吃不惯的……”   不料,公孙策忽然双手一拱,作揖应道:“既是伯父盛情,晚辈便就不推辞了。”   尘湘:“哎?”      *      沈家极少像今日这样热闹过,尘湘幼时就没了娘,自家爹爹又在外做生意,常常便是她一个人在家里闹腾。在池塘里捉过鱼,土里翻过泥鳅,剪过白猫的胡须,甚至还意外烧过房子。就她自己看来,她就不像个姑娘,或许当初要是个男儿身还该好些。   饭桌上,梅才清吃得正香,沈老爷不停歇地给公孙策夹菜,秋禾在一旁应付不来,与之相反,尘湘一个人搅着一碗汤,食之无味。   事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戏剧性了……她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喂,沈小姐?”   尘湘抬起眼皮,正瞅着梅才清捧着碗,巴巴的盯着他。   “作甚么?”   梅才清挪了挪位置,笑道:“怎么?你看上去似乎不太精神啊。”   尘湘随意应了一声:“病才好,没精神是自然的。”   梅才清悠悠的灌了口汤:“别不是因为阿策跟你的婚事吧……”   “胡扯!”尘湘打断他,“我不愿嫁他不愿娶,有什么好关心的。”   “倒也是……”不想,梅才清附和得很快,他手握拳状,轻轻击掌,“对了!依我看,沈小姐不如嫁给在下好了,咱俩都是习武的,也不似阿策这般门不当户不对,是吧?”      尘湘怒目切齿:“是,才怪!”好歹是在吃饭,过些时候再揍他也不迟。   “哦……”梅才清笑得很不怕死,“果然你还是愿意嫁阿策……”   “梅才清!”手上力道尚未把握好,尘湘“砰”地一声将碗跺在桌上,水花四溅。      四周安静了瞬间,梅才清一口饭还没咽下去,噎住了,却听得有人移凳起身。   “看样子,沈小姐似乎很不待见我。恕公孙策冒昧,打搅了。”连告辞二字都未出口,他直接甩袖唤人。   “秋禾!”   “啊?……是是是。”已经感觉到一股无形的怒气,若不搞快只怕性命难保,秋禾赶紧收拾东西,匆匆向沈老爷辞别:“实在抱歉,打搅了,沈老爷……啊,公子,你等等小的啊!”   “哎,贤侄!”沈老爷起身还欲留人,只可惜,对方走得太快。   丁宁万般可惜地摇了摇头:“小姐啊,人家生气了。”   沈老爷无可奈何地放下碗筷,摁了摁眉心:“我说丫头啊,你这也太……”   做得过分了,尘湘咬了咬下唇,拿起鞭子:“我去追他。”      “小姐啊!”平地里速起了一阵风,丁宁再回神过来,尘湘已然不见踪迹。   “追人就追人嘛,你拿鞭子做什么啊……”      一碗汤喝得见了底,梅才清心满意足地又倒了一碗,拿着筷子四处搜索。   “嗯,喔!连半月沉江都有啊……真是少见!”      *      街上的人来来往往,尘湘一面跑一面寻,过了一条街,才在十里桥上看见了些许身影。   “瞎……公孙策!”   对面的两个人停住了脚,秋禾偏头去瞧公孙策的表情,自家主子的面容仍是冷淡无波,除此以外看不出其他特色。这只能说明,他此刻很是不悦……亦或者,是非常不悦?   尘湘走上前去,离他有一段距离。此时正值晌午,街上行人纷纷,江南花开较早,蝶舞翩飞,疏林如画,犹听莺啼。   她想了想,还是开口。      “多谢你。”      临近恰有一棵桃树,落红飘过,正洒在秋禾头顶,他目瞪口呆。   道谢了?真的道谢了?以往两个人一见面就吵个不休,打死他也不信会有今天这么一日。   杨柳依依江水平,风浮暗香扫飞絮。桥下有小舟划过,涟漪荡漾,水波清清,路上过客行人,谈笑风生。秋禾咽了咽口水,待尴尬时,却见公孙策微微侧脸。      “嗯。”      果然,那日在宋家密室里,一定有问题。秋禾暗自点点头,赔笑着打圆场。   “沈小姐莫怪,我家公子方才不是那个意思……”   尘湘微微不解:“那是什么意思?”   “啊?什么意思……这个,其实……其实就是那个意思!”   “哪个意思?”   秋禾垂下头,叹了口气:“沈小姐误会了,我家公子就是嘴贱,其实他……”      “砰——”   桃树上的花纷纷而下。   又一阵风拂面而来,尘湘回头时,就看见那个身影行至桥尾,青丝散肩,长袖下的青竹杖格外苍翠。忽然觉得,其实书生也不是那么讨厌……      “秋禾,走了。”   “哎……啊!公子等等我!”                  案二·鬼雕楼   第16章 【王府·楼阁】   与三梅街骈列而行的另一条街名为归雁,街北蹲有两尊汉白玉雄狮雕,三间兽头大门,红墙绿瓦,庭院面积颇广。据说这是当朝钦王在庐州的府宅,宅中有一楼阁高出庐州众楼之上,飞阁流丹,直出重霄,是太祖时候所建,名为归雁楼。      *      刚用罢午饭,尘湘懒懒地在自家院中晒太阳,难能沈老爷今日不出门,父女二人清清静静地坐着闲聊。丁宁小打着呵欠,有一搭没一搭地打扇。竹桌上摆有茶果点心,正笑说时,匆匆有小厮上来将一物递与沈老爷,细语了几句便又下去了。   待看去,却似是一卷书画。尘湘拿了个果子,好奇道:“什么好东西?”   “哎……”沈老爷笑着摆摆手,扯下绑画的细绳,解释道,“钦王爷要回庐州给爱妾庆生辰,刚打发人来送了请帖。”   “哦?又送请帖又送画?爹爹跟他很熟么?”   “说不上很熟。”沈老爷笑道,“当年年轻时候也算是酒肉朋友,那时我还不知道他是王爷身份。”   尘湘由不得感慨:“爹爹连皇宫里头的人都认识?”   “笑话。”沈老爷展开画来,却是一副字,“若不在各处混有关系,你爹爹能做那么大的生意吗?……来,丫头过来瞧瞧。说是那位叫王什么之的大书法家写的,不过这个不是真迹,听人说真的给太宗老儿殉葬去了。”      尘湘听闻,忙挨过去看,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的确写的不错。”   沈老爷捏着胡须仔细琢磨:“你说这大书法家写的东西,就是高深……什么永和九年,岁在天丑,暮春之初……”   “爹,那字念葵。”   “啊?哦……原来念葵啊!”沈老爷又凑近了瞧了一回,“嗯,好像真是念葵!”   尘湘严肃地提醒他:“岁在葵丑!”   “嗯嗯!”沈老爷亦明了地点点头,“岁在葵丑!”      丁宁:“……”      *      公孙家有一棵百年榕树,枝条丰茂,叶片茂盛,参天蔽日,在夏季里,坐于树下更觉是乘凉歇息的好去处。   离上次梅林一案已过了三月有余,此时六月微署,蝉鸣阵阵,鸟雀嘀咕,少有热气。   公孙策正从树下经过,耳畔听得有些许风声,他眉头一皱,左脚一偏,侧过身子,一只黄鹂直直坠下,摔在地上,一下就没了动静。   秋禾受惊不小,赶紧往公孙策身后躲:“谁……谁啊!竟然敢暗算我家公子!”      树上窸窸窣窣传来声响,梅才清叼着一根树枝,几步窜到离得这二人稍近的枝头,背后的大扇子压得枝丫摇摇晃晃的。   “哟,是你们二位。”   见明来者,秋禾松了口气,这才慢慢闪出身来:“原来、原来是梅公子啊。”   公孙策不带感情的哼笑道:“你日子过得很自在?”   “啊……还算不错吧。”梅才清自树上跳下来,落地无声,“是你家饭食太过好了。”   公孙策扬了扬眉:“所以就赖着不走了?”   “怎么?想赶我走了?”   后者轻叹了口气:“你随意。”   “秋禾,我们走。”   “是。”      “哎哎哎!别忙啊!”梅才清扔掉手里的鸟雀,胡乱拍了拍灰土,追上去,“等我一等啊!”      书房少有人来,公孙策眼瞎以后也不用点灯,是以周遭光线不怎么好。梅才清百无聊赖地跟着他进来,看得四壁如山的书籍,一时觉得犹如泰山压顶,呼吸困难……   公孙策就近寻了位置坐下,秋禾赶紧递上一本书,又忙不迭地跑去倒茶水。梅才清挠了挠头,见他看得认真。   “咦,你瞧得见?”   公孙策轻轻摇头:“是盲文。”   “哦。”他忽而想起一件事来,“对了,上次给你的药,你可有用?”   像是有些没奈何,公孙策应道:“用了,并未起效果。”   “哎……”梅才清恼火地靠在墙上,“你莫急,我下次再去找那个长须老道。”   公孙策倒是不急,翻过一页书:“不过是个道士,值得你如此信他?江湖上这般混吃喝的人也不少。”      话里有话,梅才清清了清嗓子:“你是读书人,不明白武林上的事情。那老头大有来头,连我师父多说他医术高明……据他自个儿还称,他上辈子是只猫妖。”   “哼……胡言乱语。”   公孙策丝毫不以为意。   梅才清瘪了瘪嘴:“就说你们这些读书人都是死脑筋,不见棺材不落泪,我懒得与你解释。”   手边正好有一叠笺纸,梅才清无意拿在手上看,却是些灯谜,比其他书籍倒是有趣几分。   “头上天,身下地,行如风,立如弓……这是个什么?”      听他念来,公孙策方莞尔笑道:“你有兴趣,不如猜猜。”   梅才清想了许久,不确定地瞅着他:“莫不是……蛇么?”   公孙策含笑点头:“却是比那丫头聪明一些。”   “那是自然。”梅才清颇为得意地喝了口茶,方反应过来,“那丫头是谁?你是说,尘湘?”   半晌未见他答复,只仍沉着脸,一双眸子黯淡无色。   梅才清晃了晃手里的茶杯,抬眼往窗外望去,红尘正好,万紫千红……      *      转眼便是生辰这日,地方官员财主都齐集庆贺,王府之中热闹非常。尘湘等人非官场人士另坐雅间,虽说这般场合不是第一次来,但面对大家闺秀,少不得要放规矩些,这使她很是不耐。   宅院中搭了戏台,茶点之后亦有小厮传话去看戏。   对于这种歌舞杂戏,尘湘在家已看了不少,故而并不怎么感兴趣,别院子宽大,有不少年轻公子在院中蹴鞠。离得晚饭还有些时候,尘湘一个人在府中兜兜转转,丁宁止不住又提醒她。      “小姐,不知道公孙少爷有没有来,我们去寻他们罢?”   尘湘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心不在焉:“寻他们做什么,上次见面刚吵过架。不如自己去找些有趣的玩意才好。”   转过长廊,正对面的白玉兰正结果实,绿油油的挂在树上,那之后是高高的一幢古楼,看样子封尘了许久,楼外一圈长满杂草,少有人至,并围有木质围栏。   丁宁奇怪道:“这不是归雁楼么?”   尘湘抬头看了看,楼层很高,但四周没有一人,不觉疑惑:“怎么此处人这般少?”      丁宁摇摇头:“听人说归雁楼早在五年前就被封了,不许人进出的。小姐,要不,咱们原路返回吧?”   “封了?”尘湘倒是没理她后半句话,慢慢走到围栏旁边,木栏上湿漉漉的,可幸还未长苔藓。“好端端的楼,干什么要封呢?”   正待翻身进去细看,耳边忽然听到些许动静。尘湘一手摁在腰间的软鞭上,眉头一皱,刚要出声,却见一个身着绿色杏花袄衫的丫头从楼阁背后走出来,手上还握着扫帚。      她先是上下打量了尘湘二人的衣着,思量了一回,方道:   “这位小姐,归雁楼不让人游玩。”   尘湘收了鞭子,问她:“你是这儿的丫头?”   那人点点头,欠身行礼。   尘湘追根究底问道:“你可知道,是何缘由封楼的呢?”   那丫头规规矩矩答道:“奴婢才来此处一年,并不知晓。”   王府的丫鬟大多受过训,管得颇为严格,看样子也问不出个所以然来。尘湘耸耸肩,预备往回走,忽然那丫头在身后,低低说了一句。      “小姐晚间也莫要来的好。这楼夜里,总闹鬼……”      丁宁立即觉得一股寒气直涌心头,她哆哆嗦嗦地回头,小丫头已在清理院中落叶。便是白日里归雁楼中也是一片暗黑,没有灯光,乍一看去,阴森森可怕。   “小、小姐,咱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尘湘揉了揉眉心:“我这不是在走么。”   “你既是怕,何必还回头看。”   “……”      出了长廊,正往雅间走,只听见有人带着笑意唤她:   “尘湘!”                  第17章 【齐家·明玉】   垂花小轩门前正有一人站着,里着百褶如意月裙,外套丝绸罩衣,明眸暗闪唇微启,粉面噙笑柳眉弯。眼看便是一副盛装打扮过的模样。   此人自是熟悉,尘湘微愣了一下,方含笑转过身,倒是丁宁先在后欠身行礼。   “齐小姐安好!”   那齐家小姐款款走来,摇着手里的团扇,盯着尘湘直笑:“早闻你回来了,那可知,这么些年未见还是这个猴儿样,怎的就没见改?”      久居庐州之人皆晓得,庐州闻名有米粮三行,沈、宋、齐三家,沈家尘湘,宋家金月,齐家明玉,三位小姐打小关系便紧密得很。   沈宋两家皆无子出,但唯独齐家有长子,现如今,齐老爷功成身退,齐家上下由长子齐潇然打理,虽说年纪尚轻,但在商场上很有一套,出手果断,少年老成,便是尘湘她爹也时不时会在家中赞赏几句。      尘湘颇为头疼地耸耸肩:“算命先生都说我本男儿身,误投女儿胎,只怕这辈子嫁人困难,还是早早出家的为好。”   齐明玉毫不客气地拿了扇子敲她头:“死丫头,却又胡说!仔细你爹爹听了气晕过去!”   尘湘不留痕迹地闪身躲过,挥开她的扇子,笑问道:“今天是随你爹来的么?”   “哪能啊,我爹早不管这档子事儿了。”齐明玉晃了晃扇子,摇摇头,“今日是跟着哥哥来的,他现下只怕还在与你爹爹谈生意呢。方才还说要见你一见来着……”   “这也是。”尘湘很生理解,“潇然那小子,如今也为一家之主了。当真没想过,从前还在一起玩过泥巴呢。”      “……呵呵。”齐明玉略有尴尬的笑了笑,心中暗自替自家哥哥感慨。   不愧是沈尘湘惯有的风格,总是能联想到许多破坏一人形象的风流往事。      “尘湘。”她忽然岔开了话题,“金月家的事,我大致听哥哥说了。”   “哦,是吗……”据后来公孙策提及,宋家现下的产业都归在一个远方的亲戚名下,好像还是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虽说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以宋家之名的米行不在少数,但多多少少在商场的实力有所削减。所谓庐州三行,早已名不副实。   “她也不容易。要是当初我多问一些情况,也许不至于到今天这地步。”   齐明玉叹了口气:“你能问出个什么来?只可惜那时候我也不在,婶婶过寿随哥哥去了扬州,金月的帖子也在路上因山崩,送的迟了……”      “罢了,不提这个了。”齐明玉忙用闲语开解,凑到她跟前,扇面遮着嘴唇痴痴笑,“倒是你,且如今回庐州有何打算?”   尘湘不明其意,反迟疑道:“什么有何打算?”   见她的确痴傻,齐明玉只得直截了当道:“那还需解释?自然是寻个好夫家了!如若不是,你何苦从外地回来?依你之性格,外面花花世界可比庐州这个小地方有趣味得多了!”   尘湘连忙摆手:“你还不知道我?就凭我这脾性,哪里会有人看得上!”   丁宁很生同意的默默点头,原来自家小姐也是如此有自知之明的。   “怎么看不上?”齐明玉不依不饶地竖起食指来,媚眼一弯,“我家哥哥就看得上。幼时不是还说待他坐上齐家当家位置时候就明媒正娶,迎你回家的么?你自个儿还许了的呢。”      “喂喂……”尘湘止不住汗颜,“那小时候的事情,你也当真了。”   “沈尘湘一代女侠,说话做事自然言出必行,何关你年岁。”齐明玉只待好玩,顺手就一指戳她脑门。   “等你入了齐家,咱俩就是妯娌关系,你还得唤我声小姑……”   “看你美得!怕是还想骑我头上去了吧!”尘湘正欲狠狠出手戳回她,齐明玉一惊,赶紧求饶。   “我的姑奶奶,这妆可毁不得!算我败给你了可成?”      这可有些奇怪了,尘湘挠了挠头:“怎么的?我正要问你今日为何打扮成这样,莫不是要去选秀?”   身旁跟着的小丫头噗嗤一声笑出来,便替她答道:“沈小姐不知,我家小姐这是看上别家公子了,难为出门时梳妆了两个时辰呢。”   两个时辰……      尘湘扬了扬眉:“我说呢,你还是会先我一步出嫁吧。”   齐明玉只笑不语,尘湘伸手轻轻推了推她:“告诉我,哪家没心没肺的被你看上了?”   “……尘湘!不许胡说!”齐明玉竖起食指来就要戳,尘湘笑着移步闪过。   “算我错了,不是没心没肺的,是……那个成语怎么说来着,长得很像鱼和雁子。”      齐明玉恼火地摁了摁眉头:“是沉鱼落雁。尘湘,这个是形容女子的。”   “好罢好罢,反正我念书不多,你怎么说都成。”尘湘拉她到亭子里坐下,迫不及待的想要八卦。   “如何如何,是哪家的?我瞧瞧我可认识。”      齐明玉脸上微红,犹豫了半刻方才开口:“是公孙家的,公孙公子……”   ……      *      不知是否听错,丁宁只觉方才耳边有一道霹雳雷声响过,距离之近,近得……似乎就在自家小姐那位置附近。   齐明玉抿了口茶,嘴边笑意荡漾开来:“早些时候就听闻庐州才子公孙策,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模样也是一表人才。前日在西街柳桥上远远看见了,当真是面如美玉,目似明星,真真乃龙驹凤雏……”   遇上个读过书的人果然很麻烦。   尘湘颤抖地拿起茶杯来,很注意地没有用力捏碎,口中小声念念不断,丁宁恍惚听到那么几句“这瞎子也配‘目似明星’?!”“连天都指引我用‘没心没肺’,这词果真好”。      “此次王爷给宠妾庆生,原本请帖只发了哥哥的。我听闻公孙大人外出未归,由公孙公子代替前往,就央了哥哥替我高价买了一份,也不知他现下人在何处……”齐明玉闭目遐思。   “是啊,没准正在和鱼、雁子交流感情呢。”   “尘湘,尘湘?你适才在说什么?”   “啊?”尘湘这才回神过来,“我有说话吗?”   齐明玉显然不信,威胁性的眯了眯眼:“老实交代。”   尘湘咽了咽口水,立即换上笑脸:“我说‘今天天气真好啊’!”   丁宁:“……”      “不过,话说回来。”尘湘放下手里将碎的茶杯,认真提醒她,“那瞎……公孙公子,他现下眼睛不好使了,一对招子坏了。”   齐明玉笑着点头:“我知道,哥哥说的,是因为数年前破‘九曲三珠连环案’,给人害瞎了眼睛。”她表情一转,怒目切齿:“那巡抚果真混账!”   尘湘扶额:“这样,你也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齐明玉满心崇敬,“公孙公子是为了百姓牺牲的双目,这样的英雄才值得人尊敬。倒是你尘湘……”   “啊?”被点到名,尘湘猛然一震。   齐明玉“啪”一把扇子打在她头顶:“你从小不就立志要当女英雄吗?都十几年了还没见你有所作为?”   ……意思是,她还不如那瞎子?   “不过,可惜了……”   “可惜什么?”见她放下了扇子,尘湘犹自咋舌地摸了摸头。   齐明玉哀哀叹息:“可惜是个有婚约的人了。上次哥哥去他家提亲,他回复说已与别家小姐许下婚期了,故而不能接受。”   “哈?”别家小姐,莫非是指她?      齐明玉站起身来,对着亭下一簇花草,忽而极有士气:“不过这不算什么。即便做不了正妻,妾室也并无不好。”   “……”执念也太深了吧。尘湘默默往后退了一步,公孙策也真有脸,是时候就拿她来当挡箭牌。      过不久便有小厮传话来请齐明玉,两人分别又说了些话,方才散了。      顺着游廊一路走,正有一处水磨群墙,左侧一池睡莲,池中假山嶙峋,奇异怪状有水流自石缝溢下,如清溪泻玉,清新可人。   尘湘头一遭心里有些许愧疚,说起公孙策眼瞎之事,她也不是第一次听说,但自从认识起,她似乎就没有一丝同情之意。齐明玉的话很生有理,不管自那个方面分析,公孙策的眼瞎都是很慷慨的。若换做以前,她倘对这种人赞赏不已,是因为这个人是公孙策所以就不同了么?   刻薄的话说得太多,是否过分了些?   不过话又说回来,但凡见面,他们除了吵架仍是吵架,在吵架之中她已然忘了这档子事。作为一个瞎子,公孙策就应该有瞎子的样子,他说话不留情面,又何必要为难她去同情……      脑中思绪万千,尘湘托腮低着头走,徒然间,丁宁觉得顶上有一个黑影渐渐落下……   “小尘湘!”有人两指狠狠在她后脑弹了弹,一个后翻漂亮地着地。   瞬间,被弹之处隆起一个小包,尘湘咬了咬牙,两手早握成了拳状。   梅才清理了理衣袖,丝毫没有为方才所为有所忏悔,他反颇为奇怪:“你怎么不躲啊?”   一股气势煞人,眼见尘湘的右手不知何时爬在了腰间鞭子上,丁宁打了个激灵,赶紧扑上去:“小、小姐,这可是在王府,咱们要打可以等改天吧?”   此话甚有效果,尘湘呼出口气,双目却几乎喷出火来。   “堂堂王府,也容你这等江湖人士出入?”      “嗨,这你就不懂了。”梅才清朝她亮了亮衣裳,流彩飞花漩涡云绣长袍,“我现在的身份是庐州知州公孙大人的——义子!”王府送来请帖两张,本欲请公孙怀仁与公孙策前往,但由于公孙怀仁因事不在,梅才清自然不要脸的喜滋滋跟来。   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过,尘湘摸了摸后脑:“你少得意。”   “哎?如何不能得意。”梅才清张开双臂,陶醉自然,“王府之中美眷如云,风景如画,亦有可口美食,此番不来,我恐会抱憾终身!”   “……”果然是江湖脾性不改。   梅才清打了个响指,伸手就朝尘湘脸上凑去:“这还别说,小尘湘今日看起来也格外可人……”尚未碰到,就被尘湘捉了个正着,“啪嗒”一声,腕骨错位。      “嘶——”梅才清强忍着没叫出来,“好歹下手轻些啊!”   “哦?好啊。”尘湘摊开一只手,“那只给我吧,我定然下手会轻些。”   梅才清刚要发力,猛然惊觉有些不对,还没来得及提醒尘湘,身后就有人沉声出口。      “你们两个……成何体统!”                  第18章 【竹马·案发】   果真有股凉意漫上,梅才清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都说朋友之妻不可欺,如此光天化日,朗朗乾坤,若非自己有盖世武功,只怕早被拖出去浸猪笼不可。   他忙不迭地抽回手,“啪叽”一下上好手腕,快速跳离尘湘几丈之外,略有尴尬地咳了一声。   “阿策啊,你莫要误会,我适才不过是与沈小姐切磋武艺,谈论古今武学之精华,未想就小小的出了手。你是知道的,江湖人士不拘小节,难免有些……”   他偷偷凑到公孙策耳边:“天地为鉴啊,我没有要轻薄你媳妇的意思!”   公孙策连话都懒得回,不过只“哼”了一声,径直往前走。秋禾自然不敢疏忽,快步跟上去。      尘湘有些发毛,脚不自觉地偏闪让开,下一秒才恍悟他双目并不能视。   “公、公孙策,你有何贵干?”   公孙策在她身前止下步子,却没有回头:“二位想要做什么,与我何干。方才唐突,打搅了。”   尘湘自然不傻当即听出他话中意思,一时恼火:“公孙策,你把话说明白了!”   公孙策冷笑,扶了竹杖继续前行。   “有什么明白不明白的。倒是沈小姐才该清楚,王府比不得沈家,耍脾气使性子可得看着些,没人来给你收拾烂摊子。”   “我耍脾气?使性子?”难为她一路受良心谴责,现下总算明了,公孙策其人没了别人同情照样活得好得很,同情在他眼里与草芥无异!      梅才清一拍手,耸耸肩,朝着丁宁叹气:“不过闹着玩玩,还当真了。这下连带着我一块儿骂,容易么……”   “说我‘耍脾气,使性子’?”尘湘默默拾了几粒小石子,那话几乎是一字一句自牙缝之中挤出。   梅才清暗道不好,刚要上前阻止,尘湘却快他一步。   “我就叫你瞧瞧,什么叫耍脾气,使性子!”石子随声而出,破风犀利,可见力道并不小,寻常人若受了,较轻也是骨折之类!   端得是背着身子,公孙策耳力却是极好,侧目微偏,正巧洒过的柔光顺着石子的轨迹落下,那瞬,尘湘却怔住了,对面明明白白伫立着一个人,一身淡紫色的华服衬得双瞳亦泛浅紫。      抬手之时,石子已被他擒住,动作轻松且快速。尘湘还有些惊讶,此人玩着手里的石子,抿嘴一笑。   “起初听明玉说起你,我还不信。现下见了,倒真是与小时候一般,这性子还是没改。”   尘湘愣了愣:“你是……”   丁宁忙的行了一礼:“齐公子。”而后悄悄提醒她:“小姐,这是齐家当家的,你说一起玩泥巴的那位啊!”   “哦!”尘湘恍然大悟,“齐潇然!”   那人明显松了口气:“我还真担心你认不出我来。”   约摸六年前,尘湘就因沈老爷生意之事搬到衡州,那时候不过也才十多岁。齐潇然在以后的年月里跟随父亲走南闯北,在生意场上混得风生水起,可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与之相反,尘湘在去衡州的那些年,日日不务正业,怠与练武,终成一半吊子女侠,此状况于其师死后尤为严重。   齐潇然虽说家居庐州,然俗事繁多,好容易才能在家中歇上一歇,此次也是王府邀请才推托生意前来。故而六年后,也算是头一次与尘湘见面。      他抬手比了比尘湘的头,才及他肩处,不由笑道:“不错,长高了许多。”   尘湘上上下下打量他,此番才觉得他大有不同,穿着斯文,气质非凡,身材秀挺如竹,谈吐间尽显文雅。   当真与多年前的形象难以吻合。      如此便可看出,经岁月流逝,小时候的纯真早已不复。金月打小温柔安静,也就不必多说;明玉虽还有些孩子气,但多少不似她这般闹腾;此见潇然,举手投足有大家风范。   那么……   那个活在六年前,还依旧没规没矩的人,只剩下她一个了?   难怪每个人见了她总说她还没变呢……      “尘湘?尘湘?”齐潇然拿手在她眼前挥了挥,她方才回神过来。   齐潇然笑道:“在想什么?”   尘湘老实地摇摇头:“没想什么。……对了,听明玉说你在与我爹谈生意?是有关宋家的么?”   齐潇然笑笑,反避而不谈,伸手扶在她头上:“难得见面,也就莫再提生意上的事了。你若要问,待回家亦可问伯父去。”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了,只怕到时候,她爹也一样那话岔开的吧。这事情的确有古怪。      “伯父说,你擅用鞭?”   尘湘点了下头,拍了拍腰间的鞭子:“我师父送的。”   齐潇然只瞅了一眼,双手环胸,想了想:“可巧,我那里有人送来一条金刚蟒皮制成的长鞭,我对鞭子倒不怎么懂。不过看起来似乎比你这把厉害得多了,改日叫人拿到你府上看看。”      “啧啧啧,莫非是传说中的血藤刺鞭?”梅才清不知何时窜到公孙策身侧立着,托腮冥思,“据说此鞭遍体生有倒勾,白日散发黑气,夜间荧光熠熠,挥鞭时宛如巨蟒缠身,倒勾嵌入人身体之内,反会吸食其血肉。又叫做仙人指路。”   秋禾由衷感慨:“果真是厉害的鞭子!”   “那是自然。”梅才清竖起食指来摆了摆,“这玩意儿一把就得上千两,莫说寻常百姓,就是有钱人家也不一定花得起啊……”   说罢就听见公孙策冷哼,衣袖微拂,绕过他二人。方才又像是似听未听。   “你那把扇子价值也不菲,那么想要的话,倒可以把扇子抵给我,我出钱替你买。”      “胡扯!”梅才清边解释边跟上去,“我师父传的扇子岂是可以随意卖的……再说,我都把扇子抵给你了,这算什么出钱替我买啊!”      *      晚饭将至,王府中各小厮丫头开始忙碌,众宾客说说笑笑,也都集齐。酒菜摆好之后,便有小厮上来传话。吃罢晚饭,便又都在位子上吃茶点,待过些时候还有歌舞可看。现下众人都各自摆谈开来。   梅才清小心翼翼地夹了一块丹桂花糕,送进口中时,滋润松软,香甜可口。他一脚踏在椅子上,拿了筷子往空中比划,透过竹筷的缝隙可看见尘湘和齐潇然二人有说有笑,其乐融融。   “啧,盘金彩绣紫棉衣……”他垂头瞧了瞧自己,“嗯,料子比我好。”   “面白胜玉,墨眉朗目。一看就是书生模样……可适才在门口接尘湘那一招,力道火候都属上层。必然会些功夫。”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一见面就是千两白花花银子的大礼……”      秋禾挤眉弄眼,偷偷打着手势提醒他:“梅公子,脚!脚!脚放下来!”   梅才清一面将脚从椅子上缓缓挪下,一面又夹起一块糕点含在嘴里,偏头对着正在吃茶的公孙策道:   “阿策,你就这么看着?”   公孙策轻轻吹了吹杯子里的热气:“不用,我看不见。”   “……我是说真的!”激动之下他再度抬起了左脚,“你瞧那小白脸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小心你媳妇跟人家跑了啊!”      秋禾赶紧四下看了看,眼见没人注意,又催道:“梅公子,脚啊!”   公孙策将茶杯搁在手边,展开扇子来:“她要跟谁是她的自由,与我何干?怎么,你倒是心疼了?”   梅才清一口茶水险些喷出来:“天地良心!我这都是为你着想,怎么反赖我来了!”   “哼,我几时赖过你?”   梅才清无奈:“行,错在我,我给你赔罪还不成么?来,吃块糕点消消气儿……”   鼻尖嗅到一股浓浓的香气,已料到是他捡了糕点过来,公孙策皱着眉头闪开:   “我不喜甜食,你喂秋禾去罢!”   秋禾:“啊?”   梅才清扑了个空,只得悻悻塞回自己嘴里:“感情我这招谁惹谁了。”      稍稍松了口气,公孙策再起手端茶时,已觉茶碗微有凉意,耳畔远远就听得见尘湘爽朗的笑声。他由不得嘲讽地笑笑,到底是自小认识的,犯不着跟他一样动嘴。   忽然间觉得有些不对。   “秋禾。”   秋禾那厢正与梅才清解说这脚如何不该抬起,正听公孙策唤他,忙得应声。   “我们快走。”公孙策撩袍起身,伸手去寻竹杖。   “是……哎?走?”秋禾还在迷糊之中,公孙策已然绕过面前桌椅往门外走去。   “麻烦的人来了。”      “谁啊?”梅才清咽下口中的糕点,拍拍手也欲跟上。   “才清,你替我挡着。”   “啊?”这话让他一头雾水,待回头之时,就见齐明玉带着丫头款步走来,顿时只觉头痛欲裂……   眼下他已被公孙策不由分说地无情抛下,好歹是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短,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只能硬着头皮上了。      眼见公孙策就将要步出大门,齐明玉管不得脸面,轻声呼道:“公孙公子。”   梅才清见机拦过来,一脸笑意:“原来是齐小姐啊,公孙公子不在。”   “不在?”对于这种极其没脑子的话,齐明玉尚且有些疑惑不解,“公孙公子不就在那儿吗?”   梅才清赶紧又上前一步挡住她视线:“哎,那是一头猪,你看错了。”   “猪?”齐明玉踮起脚来,可惜身高却不及梅才清胸膛,“奇怪,王府里也会有猪吗?”      ……      *      少时喝了些酒,虽说擅饮,但此酒较烈,不一会儿尘湘便觉得头昏沉沉的。没有看到丁宁,她自己也懒得去寻,索性就一个人沿着回廊独自走。夏季的夜风温暖湿润,正巧可垂散些酒意。   出了垂花门,再走几步便是一处小亭,皓皓明月皎洁而挂,外圈透着一层薄薄的玉光。尘湘靠在亭中的栏杆上,醉眼朦胧地瞅着那一轮明月,慢慢的就觉得它变作了两个、三个、四个、无数个……   自己果真是醉了啊。      缓过神来时,才发觉此处离白日所见的归雁楼极近,只要穿过对面的小廊便可至楼外围墙之处。恍惚记起那个着青色袄子的小丫头曾提醒过她,此处夜里似乎有闹鬼。   倒不是说她不信这鬼神之说,因得在多次梦中有见过忘川魂魄蒿草,所以对这个她将信将疑。但好歹活了这么些年,少不得听说些鬼怪故事,却并未真正见过,又加之她会些功夫,自然对这个不太畏惧。   仰头盯着那楼阁看去,月半映楼,楼中半点灯光也无,只有银色月光洒在外层的飞檐之上,静悄悄无人声。   突然之间,尘湘好像看见最顶的那层楼中,有一人侧身而站,一身水蓝罗裙,风吹衣袂飘飘而起。   “这……就是鬼怪啊……怎么反倒像……仙女……了。”      ……      头疼得愈发厉害了,宿醉之后难免十分难受,尘湘翻了个身,挣扎着坐起来。这境况,她适才是睡着了么?   左手触底冰凉硬冷,右手……右手好像握了个什么东西?眼前光线不大好,以致她看东西都模模糊糊的。慢慢的,远处有个光点靠近,猛地一道亮光闪过,接着就是“咚”一声,似乎是什么东西落在地上了,光亮也随之消失。      “啊——”一人尖叫,连滚带爬地往回跑。   “死人了!杀人了!沈小姐杀人了!”                  第19章 【入狱·难断】   没等尘湘从头疼中缓过劲来,一阵乱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跑了过来。她本欲抬手揉头,却发觉右手沉甸甸的,凑近了些看,吓得她顿时清醒过来。   好一把血淋淋的三尺长剑!   她本能的想要丢手,几盏明晃晃的灯无征兆地照了过来,刺目的光芒让她由不得伸手去挡。   耳畔传来女子们的尖叫,那声音刺耳得几乎要把她再度吓晕过去。   这个情况……怎么怎么看,都那么像借刀杀人呢?      酒宴上的人满满的都围了来,巧有几名官差也赴了宴,立马挡住想要一看究竟的人群。沈老爷第一个被阻挡在外。   “你们!……”   一名官差上来解释:“抱歉了沈老爷,现下此处暂不让靠近。”一面又回头问道:“快看看伤着可还有救?”   另一名蹲下身查了一会,颇为遗憾:“已经死了。”听得周遭又是唏嘘议论。      尘湘擦了擦手上不慎沾到的血液,也不扔手里的剑,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周围的人,都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并伴随几声抽气。   她低头看了看,除了裙摆下角沾有从尸体上流出的血以外,裙子正面也有不少,不过便是连她也看得出这是后来抹上去的。左侧有一人面朝下而躺,从衣着看来是个女子,而且,穿着还不简单。   待官差翻过身看其容貌时就更纳闷了,这个人,她根本不认识。      明明害怕得打哆嗦还呆在原地不肯走,秋禾实在拿这群人没有办法。   “拜托,麻烦让一让!让一让!”他吃力地左右推挤,总算是挤出重围来了,稍稍歇了口气,又马上回身去接公孙策。   “公子,小心点!”   “我没事。”公孙策敲着竹杖寻了个位置,“看看情况怎么样了?”   秋禾吃了一惊:“啊,是沈小姐!”   “我知道是她!我是问人,人怎么样了?”   这一看更为吃惊:“沈小姐她她……浑身都是血啊!”   听闻,他顿时一怔:“她受伤了?”      “别听这小子胡扯。”梅才清不知何时站在他身后,双手抱胸而立,难得一本正经模样。“血是那死人身上的。”   感觉到公孙策顿时松了口气,却听他问来:“死的是何人?”   秋禾一拍脑门儿,连叫不好:“糟了公子,沈小姐这次死定了!是是是……是王爷的爱妾啊!”   他话音刚落,沈老爷就觉得似有血直涌而上,两眼一翻直直往后仰去。   “老爷老爷!”由于体重问题,丁宁扶他不住,秋禾见状亦上来帮忙。   公孙策颇有些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秋禾,你先送沈伯父回府,我留下来料理这边的事。”   “那……公子,没了小的,您一个人要小心啊!”   “怕什么!”被人间接性无视也是一种侮辱,梅才清亮了亮手里的剑,“不是还有我么?”   “……梅公子。”秋禾霎时觉得头大,“小的不是跟您说了不许带剑来的吗?”   不得不说,公孙家的这个小厮有时着实很废话,梅才清危险性地要拔剑:“多事,你走是不走啊?!”   “啊啊,我走我走……”      *      既而见得一个穿蓝色织锦皮毛衫子的老人拨开众人直接走到尘湘跟前,眼见着身侧的侧王妃死相及惨,不忍目睹,他气得两手发抖,目眦将裂,扬起就响亮的甩了她一个巴掌。   “哪里来的混账的东西!我堂堂侧王妃也是你敢动手的!”   虽说她习武多年,但这一下来得确实狠,尘湘险些没站稳,略略往后迈了几步,一股腥甜瞬间就从喉中漫出。她拿了衣角擦干净,依然站立着,目不斜视,无论如何气场上若输了,那她必然无救。   “这人不是我杀的……”   “还敢狡辩?!”似乎是方才那只手打得疼了,这才换了另一只,尘湘咬咬牙,却又知道不能躲。眼见着手掌就要落下,突然之间半途被一人擒住。尘湘暗自庆幸,要真打下来,只怕非得掉颗牙不可,正悄悄侧脸看时,才知晓这是方才的那个官差。      “王总管,如今还没到你打人的时候。”   被呼作王总管的老头冷哼一声,甩袖挣开被拦住的手,揉了揉,往下面吩咐道。   “你们都是死人啊!?还不快将夫人的尸首好生抬下去!”   “王总管稍安勿躁。”那官差横了剑在他面前。“现下还不能让他人将尸首抬走。”   “混账!”王总管怒喝道,“你不过是个小小的捕头,王府的事轮不到你多嘴!庐州知州何在?还不快叫人唤过来!”      手下的几个人正领命要走,却听见有人道“慢着!”   众人举目看去,那一方人群尽头有一人拄着竹杖小心行过来,容貌虽说清秀俊逸,但双目似黯淡无神;身后亦跟着一位俊眉朗目的年轻公子,腰间将一把大铜扇子绑于背后,神情愉悦,有得意洋洋之态。   王总管打量了一番,记不得自己认识此人:“你又是谁?”   公孙策躬身应道:“在下庐州公孙策。庐州知州公孙怀仁乃家父,此番宴饮,因云南王急事邀请故未来赴宴,而由晚辈代替前来。”   “公孙策?”思索片刻,王总管眉头松开,“你就是那位破了‘九曲三珠连环案’,圣上钦点的翰林学士?”      公孙策并未起身,只淡淡道:“晚辈不才。”   “嗯……”王总管这才抿着嘴点点头,“你的事情,我倒是有所耳闻。听说你眼瞎了……可是真的?”   梅才清凑到公孙策身旁,小声道:“这老滑头,就爱听八卦,听什么不好偏偏听你眼瞎的事儿。”   公孙策微微偏头,示意他闭嘴。方答道:“确有此事。”   王总管像是还不大相信,虚着眼睛瞅了他半晌:“如此说来,这个案子,你也得替你爹破了?”   公孙策轻轻点头:“恕晚辈冒犯。”   又思量了许久,王总管才哎哎叹了口气:“也罢。老夫就不插手了……”   “多谢王总管。”   “不过公孙公子。”他忽然提高了音调,“破案子也是要有期限的,如若三日之内破不了案,莫说你……就连老夫也不能向王爷交代!”   这个他自然有分寸。   “是。”      象征性地拍了拍手上的灰,王总管大步跨出人群,临走之时还不忘回头狠瞪了一眼那官差。在场人心中有数,怕此人难逃一劫。   尘湘尚拿手摸了摸脸上被打之处,那时不觉,此时才感,一股热辣辣的疼痛渐渐浮出,她龇牙咧嘴地往地上呸了一口血。心中发誓,若此次能化险为夷,她定要拔了那老滑头的皮!喂狗!   “尘湘!”不知又从人群哪个位置传来这个声音。尘湘寻声看去,就见齐潇然不管不顾冲了上来,后面的齐明玉想唤他,又被眼前情景吓得没了声儿。   “齐公子。”半途又被那官差拦了个正着,“莫要影响我等办案,现场除了官府所派之人以外,旁的人不许逗留!”   梅才清自然快然万分,就差没朝齐潇然咧嘴一笑,几步走到尘湘面前,脸色蓦地沉了下来。   “小丫头,没受什么伤吧?”   目前头脑尚清醒,但经过这般混乱的场面,她也无法理清所思所想,尘湘只得闷着头摇了摇。这时那官差带了两个捕快上来,对她抱了抱拳:“沈小姐,王爷有令,你得先去府衙一趟了。”   现下也不能再说什么,只好走一步看一步了。尘湘回头看了一眼公孙策,后者已然蹲下身子查看尸首去了。也不知道他……罢了,随意吧。      *      “喂,阿策!”梅才清拍了拍他的肩,跳到他跟前,他确实有够闲的。   “你瞧出什么来了?就一具尸体……”   公孙策接口答道:“从尸体温度应该能推断,大约是在酒宴前后被害的。伤口在腹部,只有一个,应该是一剑毙命的。”   “你是说,凶器还是那把剑?”   公孙策点点头:“那把剑很奇怪。我检查过,把手之处的血迹是一个手掌印,形状大小的确与尘湘的一样,但是若是用剑杀人,血液喷出应当会溅在手上,袖口上,所以在剑柄之处应当是围绕手掌印沾有血迹。故而凶手必然是嫁祸的……”   “你这不是废话吗!”梅才清很没耐性,“难不成你还认为尘湘是凶手?”   “这只是推断。”公孙策暗叹口气,忽然有些怀念有秋禾跟着的日子,“凡事都要讲求证据。”      “现在所剩的就是询问下人,侧王妃何时离席,又因何离席。”   梅才清翻身起来:“这个容易,我去问!”      “不必了。”   梅才清倒是没料到会有人打断,一个没站稳就往地上摔去,忽然就有阴影投在他脸上,睁眼看时却又是方才那个胆大的官差。   此人盯着梅才清的担保犹豫了一会儿,终是没有在意,朝公孙策抱拳道:“公孙公子。适才我已查问过,据侧王妃的贴身丫头说,酉时三刻王妃曾因身体不适回房休息,此后就再没出现过。”   “回房了?”梅才清摸了摸下巴,“莫非是在房间里头给人杀了的?”   公孙策断然起身:“去王妃房间看看。”      “哎——等等。”梅才清伸手一挡,皱着眉头问道,“事情闹得这么大,怎就不见王爷前来?”   那官差回道:“王爷醉酒,现下还睡着。”   “……”这下可不好,“估摸着等他醒了,那丫头指不定还得怎么发落呢。”玩得大了,可不是他一个人应付得过来的。   公孙策忽然开口对那官差道:“请问,这位捕头可是庐州府衙的?”   “正是。”   “哦?如何我认不得你?”   旁边的一个小捕快笑着摆摆手:“哎,公孙公子当然不认得。这位捕头是才从开封府调过来的呢!人称‘魏武灵犀剑’!那剑法叫一个绝,了不得呢!”   没等公孙策回话,梅才清“呀”一声,直奔那人过去:“江湖上的那位‘魏武灵犀剑’季扶风?早闻大侠大名,没想你已入庙堂。今日一见果真不同凡响!幸会幸会!”      那人微微怔忡,只低低“嗯”,算罢了。      *      尘湘所关的牢房与别的牢房隔开来,倒免于听那些吵吵嚷嚷的声音。四周环境算不上好,自然,没见过蹲大牢的还嫌大牢脏。对于自己而言,当然知道凶手另有其人,且简单从表面上看,也不会有傻子轻易就认准是她杀的人。   毕竟她是头一回见钦王,更别说这个才受宠不久的侧王妃了。从现场状况看来,凶手不像是会功夫的高人,手法也不高明。不过重点是,她到底是因醉酒睡着了还是中了人家的迷香?要是醉酒,以她的身手,有人来搬动她应当很快会察觉。   也就是说她是中了迷香?      外面传来人说话之声,不久就有狱卒过来喊道:“沈尘湘,有人见。”   尘湘倦倦的转过头来,透过栅栏便看见齐明玉齐潇然二人站在外面,不过牢中光线不好,瞧不清模样。   “尘湘……”齐明玉一面拭泪,一面唤她,“为何会这样?方才、方才不还好好的吗?”   尘湘拖着锁链走到门边,因得有人上报知晓她会功夫之后,就在手脚上又加了一重链子以防逃狱。   “我还没死呢,犯得着哭?”尘湘伸手出去敲她的头,笑道,“这些泪水,留给金月吧。”   齐潇然眉头紧锁,因得王总管特别“吩咐”过,便是出了银子,也不让开门锁。   “尘湘你……莫心急,总会有法子出去的。”   “我倒是不急。”许是看过公孙策破了几宗案子,她对他莫名信任。“眼下,一时半会儿还要不了我的命。”      齐潇然解下腰间的玉佩塞在她手里:“我已安排好,你在牢中所食饭菜皆不差,还有,若有狱卒欺负于你,你便将这个给他,他定然知道……”   “这个?不太好吧,想来我爹他会有办法的。”有钱的也不止你一家啊。   “收下。”齐潇然显然有些不悦,尘湘只好磨磨蹭蹭收进怀里。   齐明玉拉起她的手,拿出帕子来给她擦了擦脸上的血迹:“尘湘……你就不觉得奇怪么?先是金月家出事,然后又是你……庐州三行,会不会,在外面跟人家结下了什么梁子?”   “明玉!”齐潇然喝住她,“莫要随意乱作猜想!”   “哦……”      齐潇然抬手在将她散在脸边的乱发挽至脑后,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先行离去,明日再来看你。”   尘湘也没回话,硬生生地点头。脑中一团乱麻,比之先前更乱了。   如此看来齐潇然果然是隐瞒了些什么。莫非此事当真与庐州这三家人有关系吗?齐明玉所说不假,先是宋家出事,三个月之后便又是沈家,若她被陷害成功命丧断头台,爹爹定然日后茶饭不思,生意自也会一落千丈……   等等。   宋家,沈家若都瘫了,得益的,不就是……      “沈尘湘,有人见!”   “嗯?”尘湘回神过来,“怎么又有人?”   “我怎么知道!”身为狱卒,半夜给人吵醒是一件很不快的事情,何况还是一夜醒两次。                  第20章 【询问·探查】   脚步声渐渐近了,伴随着清脆的貌似竹杖敲打地面的声音。尘湘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正看见梅才清黑着个脸,两手叉腰立在牢门外。   “这笨丫头。”他叹了口气,“空有身功夫不会使,还给一个不会功夫的人耍了。”   这话虽听着不怎么好听,但委实让尘湘心中颇觉一丝暖意。活了大半辈子,好歹还有这么些人将她放在心上,也不失为一种知足。   梅才清用手敲了敲挂在门上的锁链,朝那狱卒嚷嚷道:“来开锁啊,还愣着干什么!”   “啊?”狱卒表情甚为纠结,“这个,王爷有令……”   “王什么爷啊!王爷现下还在房里睡着,如今官儿最大的是这位翰林大学士,他叫你开你敢不开?!”   “啊?”狱卒挠了挠头,认真地想了想,“咱们这儿,没有翰林学士啊……”   梅才清敲了他一脑门儿:“我管你有没有!这牢房就是他公孙家开的,门是他公孙家的门,叫你开个门哪儿来那么多话!”      “才清!”公孙策实在听不过去,只好上前来解释道,“王爷现已将此案交付于我,一切与此案相关之事务由我做主。”梅才清立马亮出令牌来:“看见没有?王爷钦此令牌在此!”狱卒嘀咕了几句,转身将门打开。      “不过就是个破牢房。”梅才清四下瞅了瞅,“没想到要进来还不容易啊。”   尘湘白了他一眼,懒得开口说话。   梅才清倒是脸皮厚,不在意这些细节,一掌拍在她肩上:“这下你这丫头没法子闹了吧?关你几天吃吃苦头也好……嗯?”   他伸手掂了掂套在尘湘手腕上的链子,又低头看了看她的脚。   “这算什么意思?”梅才清扭头就对着公孙策皱眉,“阿策,你家牢房虐待犯人啊!”   听见锁链叮叮当当的碰响,又依梅才清适才所说,公孙策即便目不能视也猜出个大概来。   “牢头。”      “哎。”旁边立着的狱卒赶紧应声,“公孙少爷有何吩咐?”   “还需吩咐么?”梅才清朝他晃了晃手里的链子,“快快拿钥匙来解了!”   狱卒轻咳了一声,忽然间挺了挺胸脯:“公孙大人有令,但凡入狱乃江湖人士或武功高强者,皆要以手链脚链束缚之!”   “你!……”   “罢了。”公孙策摇摇头,再吵下去,只怕是没完没了。他抬手示意那狱卒下去,而后又持着竹杖步到尘湘跟前,静默了半晌。      “住得可还习惯?”   尘湘哼了一声:“叫你住下牢房试试,你会否习惯?”   梅才清一惊,立即朝她打手势。这会子跟公孙策闹翻了,她就别想翻案了!   尘湘盯着梅才清,忽然也觉得是自己太过逞能。不论怎么说,公孙策也是一番好意,总不好的迁怒他人。   未想后者却并无愠色,倒是从容地轻点头:“明日我再唤秋禾并丁宁,送些饭菜与你。牢中的饭食最好勿吃。”   尘湘应下。而后又想,大约是怕她半途被人毒死,那于他来说就不好查案了。      “伯父那边,我已派人去照料,你并不用牵挂。”   “嗯。”尘湘接着应。   “行了吧。”梅才清打断,“闲话少说,我们目前的时间可不多。”   “怎么?什么意思?”   “三天啊!”梅才清伸出手指,“阿策为了给你洗清冤屈,接了这个案子,那老滑头要他三天之内破案。不然的话,啧啧……”   公孙策冷哼了一声:“我不过是想查个明白,算不得为不为。”   梅才清翻了个白眼,腹诽道:“那你何必解释”,他耸了耸肩,也不管不顾的,席地而坐。   “话说回来……你个丫头好好的不在屋子里吃茶喝酒,怎么跑那么远?”   “我……”开口之时,眼角余光扫到公孙策身上,发现他亦是侧身矗立,似乎是等她道来。尘湘不自觉也沉下声,将白日如何得知归雁楼所在,夜里又如何醉酒走到小亭子里,特别是将所见的那位神秘女子之事详细描述。但她那时本就处在酒醉昏沉之中,许多事情记不得清,提供的线索也不见得多有价值。      梅才清叼了根干草咬了咬:“我白日里也听府里下人说,王府中归雁楼尽传闹鬼之事,而且近一年尤为严重。你莫不是见鬼了吧?”   “啊?”尘湘也不甚确定,但现在想起那景象,却不由觉得毛骨悚然。   公孙策不以为然地摇摇头:“你们两个,休要疑神疑鬼。若真是鬼怪,那也定然是有人在后装神弄鬼罢了。”   尘湘倒不这么认为:“有个丫头告诉我,归雁楼已经封了好些年了,而且封锁的原因也没几个人知道。且不说那个人是如何进去的,就算是想法子拿到钥匙进去了,这附近也不会有人来,他一个人,做给谁看?”      “这个……”梅才清赞同地摸了摸鼻尖,“也许凶手找了什么理由让那个王妃到归雁楼附近。这得好好查查……是吧,阿策?”   “嗯。”公孙策微微偏头,算是认可这席话。   “对了。”尘湘忽而想起来,“如若我是从亭子里头给人移过来的,没准王妃也是。你们有去她房里看过了吗?”   “不必担心。”公孙策走到门边,“钦王本就是近几日才搬来庐州,王妃房中的东西都很新,无任何可疑迹象。而且凶手不会功夫,断不可能挑这么一个严守之地作案。故而,王妃的确是在归雁楼附近被杀害的。在她的后脑有大量淤血,可见得是在某处被人用重物击晕之后带到归雁楼。四周没有挣扎的痕迹,所以王妃是在睡梦中身亡的。”   “我现在关心的,倒是那个老不死的管事儿。”梅才清呸掉嘴里的干草,“一瞧他那对眼珠儿就知道心怀不轨,明摆着尘湘是个替死鬼,为了省事以防被王爷责骂,很有可能会将计就计,直接让尘湘背黑锅。”      这话有理,虽说只是个管事但看得出势力不小,若他从中作梗,恐还不好对付。尘湘抬起头:“那王爷呢?”   公孙策轻轻蹙眉:“听那些个下人说,王爷此时还醉酒未醒。但依侧王妃如此受宠,钦王若知她已死,你大概……”   不必说明白她也知道,尽管爹爹和他有过交情,但杀人一事……加之对象又是王妃。且早听爹爹说钦王自打在朝廷上被几位大臣排挤之后就再无立足之地,整个人也消沉下来,成日花天酒地,不务正业,说要一气之下拿她问斩也不是不可能。   “你放心。”梅才清笑着拍公孙策的肩,“一切有他,你不会有事的。”      但愿吧……      等梅才清一行人离去,约摸已是子时了。潮湿的牢房散发出恶心的异味,尘湘在门边的角落坐下,因得方才睡过,现下倒是半点睡意也无。闲来没事,她将前后发生的事情又反反复复想了几遍,然到底是没什么头绪。正眯着眼睛小憩,就听得几个狱卒在低低说些什么,尘湘感觉到牢门有人靠近。   她睁开一只眼,一个高高大大的身影在门口立着,待看相貌,却是那个顶撞王总管的差役。顿时她就将第二只眼也睁了开来。      狱卒轻声在他耳边道:“季大人,这便是沈小姐。”   那人点点头,打开牢门慢慢走进去。   尘湘纳闷地盯着他瞧,故而也没有站起身来。此人她并不认识,但凭他那与老滑头对峙那番可看出,应当不是个小人才对。   尘湘目光随着他脚步动作移动,看他渐渐蹲下身来,下意识就有了戒备之心,“啪”一声脆响后,手脚链子都给解开了。她百思不得其解地探头去瞧门外的牢头,后者撅着嘴,一脸不悦,头却只得低低低着。   尘湘大悟,脑中只留下了几行字——此人有来头。      没等她开口,这位季大人就冷声吩咐道:“起身来。”   哎?   明明心头觉得莫名其妙,腿脚却不听使唤地就站了起来。尘湘一时觉得自己仿佛一猴儿,给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即便此人长得如何正气,依然让她头皮发麻。   看样子他似乎是在研究尘湘裙上的血迹,片刻后,又唤人在地上铺了一张干净的草席,这才走出牢房。   “狱中气候不佳,委屈沈小姐了。”   笑话,好歹也是闯过江湖的,又不似那些待字闺中,娇滴滴的小家碧玉,这点儿苦头还是吃得下的。不耐尘湘前后连一句话也没来得及说上,这人已然走远了。      到底她还是不认为自己认识此人,但平白无故献好,仅因为他知道她是被冤枉的?说出来谁信?   罢了罢了,今日经历太多麻烦的事情,她头疼欲裂,想想还是早些休息得好。莫要等不到出去,反累出一身病来。   如此一想,尘湘昏昏沉沉地又睡了过去。      *      清晨卯时初刻,秋禾就敲响了王府大门。时间还很早,大多数府里的下人都还在熟睡,因得昨夜之事,四周的守卫增加了一倍。但不能排除凶手是府里的人,也许一些重要的线索已经被他处理掉了。   目前最要紧的,是寻到凶手让王妃前往归雁楼的证据。   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公孙策还未往王妃住处去了一趟,可是并未发现什么可疑之事。兜兜转转了一个时辰,收获却甚少,秋禾累得手酸脚软,不住拿拳头捶背。      过了回廊,前面就是厨房了,这个时刻已有下人开始准备早膳。正对面一位灰衣袄子的花甲老人抱着一簸箕的米往这边走来,他用手向米中翻了翻,翻出一小块石头来,随意朝花坛子里扔去。   公孙策只觉得鼻中闻到浓浓的味道,他停下脚步来。   “秋禾。”   “哎,公子?”   “去把那块石头拾来给我。”   “是。”      石头不大,约摸指头大小,触感有些奇怪,公孙策凑到鼻下仔细嗅了嗅,这是浆糊的味道。   “秋禾,你将方才扔这石子的人替我唤来。”   “是,公子。”                  第21章 【来龙·去脉】   来人上了些年纪,故而被带到公孙策面前之时并不显得惶恐不安,反是泰然自若,手只小心的护着簸箕里的米。   公孙策侧耳听了一会,方淡淡开口:   “老人家,这个石子可是你方才所扔?”   老头许是因得眼睛不大好,凑近看了看,才点头:“是小人扔的。”   “那你是在何处拾得的?”   老头指了指簸箕:“小人是在厨房里头做工的,正要出来淘米,瞅着这里头放了个石头,就挑出来扔了。”   公孙策点点头,复问道:“这是从取米之时一直便有的么?”   “这倒不是。”老头似乎记得很清楚,“小人适才腹中绞痛,便将簸箕放在石栏下,回来取的时候才发觉有的。”      公孙策若有所思的又仔细摸了摸石块,从上面刮出薄薄的一层东西,再嗅时果真知晓是浆糊。若如此所想,石块上面抹的是浆糊,那么这个浆糊又是为了贴什么东西呢?   答案已然很明显。   凶手事先便将写好的纸条利用浆糊贴在石块上,再扔至侧王妃的屋中,待王妃进屋之时看见此物自然就会依凶手所言前往归雁楼。之后一切也就解释得通了。现在要调查的,便是凶手所写的字条,这是重要的证据,如今也肯定已被他销毁,所以退而求其次,能推断出凶手字条上的内容,也许就能知道凶手是谁了。      思索了些许时候,公孙策才意识到并没有对老者答话。   “老人家在王府多少年了?”   老者笑道:“约摸也有个五十年了,当初太祖建了归雁楼后随即又盖了这座府宅,我随着我父亲来此处做工糊口,算起来也是这个王府里头年纪最大的了。”   “如此说来。”公孙策转过身,“您也知道归雁楼被封的原因了?”   老者点头道:“这规矩也有五年了,新来的丫头小子或许不知道缘由,说来也惭愧。   七年以前,王爷尚还年轻,最喜到处游山玩水。庐州这个地方人杰地灵,风景又好,王爷便常来。有一次游湖的时候正巧有人落水,四下里却无人去救,王爷水性好,当即就自个儿跳了下去。后来救了上来,是个年轻的姑娘,一打听,是庐州束员外的大女儿,好歹算个大家闺秀。   王爷当时年轻气盛,见识又不如现在这般,两个人一来二去就好上了。年初时候按侧王妃的礼仪娶进了王府,日子过得还算不错。      一转眼便过了一年,王爷回家来的次数不似以前那般频繁,倒越发得少了。束姑娘家世本就不显赫,还是几个贴身丫头回来告诉她,说王爷在外面看上了个姑娘,准备春末娶进门。   束姑娘性子软,不喜争什么,话也不多,这下一来话就更少了,老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里,身子愈来愈差。   没想得过几天请大夫来一看,却是害了喜,几个下人打心底替她高兴。有了子嗣,王爷总不能丢下她不管。但没多久又流产了,大夫说是身体不好,心气虚生火,血亏气滞,胎儿不稳。   那以后,束姑娘就更无人理会了,直到王爷即将娶妻的前三日,就在归雁楼跳楼了。   哎……实不相瞒,当时老朽是亲眼看着她坠楼的,我本也有心阻拦,可一想,活下来或许对她来说更是一种苦难,倒不如这样去了还好。自古帝王之家哪儿能有她所想的那般日子啊。”      这话不无道理,门当户对有些时候看起来是一种讽刺,但转念想想,上层人才有上层人活得法子,下层人亦有下层人活得法子。若要叫上层人懂得下层人的法子,无异于登天难度。反之,下层人若当真想要融身入上层人活得法子之中,只怕也会受更多歧视而成为笑柄。   人活一世最主要是顺应自己的心,既生于此,又何苦多来怨念。      公孙策收了扇子,忽而觉得其实能像尘湘这么没心没肺的活着,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呜呜呜……”秋禾拿着手帕掩面擦了擦,一时觉得深触心灵,泪如泉涌,“太感人了……”他忍不住上前就抓住了老人的手:“那后来呢?王爷是不是回心转意了?”   老头瞥了他一眼,心说王爷要回心转意了现在还会给爱妾庆生么。   “王爷听说这件事情之后,的确消沉了一段时日,之后就叫人把归雁楼给封了,带着新娶的妾室回了汴梁,至于是不是回心转意了,老朽便不清楚了。”   公孙策问道:“这位新娶的妾室,可是昨日已死的侧王妃?”   “哦,这个倒不是。”老头挠头想了想,“那位妾室的父亲,公孙公子也认识。”   他有些不解:“我认识?”   老头确定的点头:“对啊,就是公子曾破‘九曲三珠连环案’里头的越州巡抚的女儿嘛。”   “呀!”秋禾一拍脑门儿,“一年多以前,那不是全家被斩首了么?没想到她还跟钦王扯上关系了,那王爷就没出面帮帮他老丈人?”   老头兜了兜簸箕:“帮啊,虽说王爷当时不是非常宠那位妾室,但好歹涉及脸面,在朝堂上之上也出言反对过。可是丞相那方势力太大,王爷寡不敌众,半点挽回的余地也没有。也就是那个时候王爷被众大臣排挤,再无实权。”      秋禾咽了咽口水。   这么说来,公子岂不是和王爷结了很大的梁子?公子才回庐州,想来王爷还不知道他是老爷的儿子,万一被召见过去了……这个,这个不就是传说中的仇人见面分外眼红么?难怪那管家看公子如此不顺眼的……   公孙策想了想:“那之后王爷就没有回过庐州了?”   “虽说没有常住,不过每到束姑娘忌日的时候,王爷都会回来住上一日,自己一个人去归雁楼外饮酒。”   秋禾抹干了泪水,由衷感慨道:“看来王爷还是没有忘记和束小姐的过往啊。”      老者点点头:“实不相瞒,王爷此番回来不只是为新夫人庆生的。因得再过两日,就是后天,束姑娘的忌日便到了。王爷想先为新夫人庆贺,再为束姑娘悼念,然后回汴梁。”   “她的忌日?”公孙策隐约觉得有些奇怪,但一时又未想到是何处奇怪。   “对了,那位束王妃的亲友哪里去了?”   老者叹了口气:“束姑娘的娘早死,他爹听说她身亡的事情之后伤心欲绝,没多久也去了。剩下的兄弟姐妹分了财产之后也各自散了,不知晓去了哪里。王爷曾派人去找过,只找到她的一个弟弟,还给了他个小官。”   “她弟弟?现下可尚在?”   老者遗憾的摇头:“不在了。”   “也不知是不是她家命不好,那孩子当了半年的官儿却突然染了天花,三天不出就死了。哎……现下束家只怕是没人了。”      如此一来,得先了解一下这位束王妃的过往才行。   公孙策问道:“她曾经住的地方,现下可还在?”   “在啊。”老者指了指身后的水榭,“出了这水榭往左拐就是了,那里好久没人住了,早荒了。”   公孙策点点头。   “秋禾,带路。”      *      束王妃的住处离归雁楼很远,几乎是东西之差,越往前走,植物生长得越是茂密。由此可见,王爷虽念旧情,但说不好也就是做做样子。若当真心头不舍,不会连她的住处也不好生打理。   “公子,前头有些青苔,小心些。”   公孙策一面扶着秋禾的手,一面道:“你看看这些青苔,是什么样子?”   “哦……扶栏上很多,地上靠左右两边也有些,中间不很多。”常年跟着公孙策,秋禾多少也学了些,故下结论,“显然平时还是有人行走的。”   “嗯。”公孙策不置可否地回应。   才走了没几步,耳畔便传来一阵脚步声,因得路不好走所以很容易辨认出来。来者共有两个,一人步伐轻盈,是练过武的。   “秋禾。”   “哎,公子。”   公孙策微不可见地皱眉:“麻烦的人来了。”      秋禾“啊”字还未出口,老远就听到一个清脆的女声由远而近。   “公孙公子!”   果然,能唤出这个四个字的女子在他记忆里只有一个人……      齐明玉一手提着裙摆一手摇着团扇,小跑着从水榭那方过来,待走近时已是薄汗沾衣,娇喘连连。秋禾冷不丁地就打了个哆嗦,侧目时便瞧见他家少爷一脸头疼欲裂的模样。可好歹人家是小姐,这里又是王府,于情于理他也不可能赶人家走啊。   公孙策暗自叫苦,只能礼节性地回问:“齐小姐有事?”   齐明玉笑着往前迈了一步:“听哥哥说,公孙公子要替尘湘伸冤破案,明玉念着能否帮得上忙,所以就缠着哥哥往王府里头来了。”   秋禾看着公孙策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一步。   “破案并非易事,齐小姐还是莫要插手的好。”      齐明玉神情严肃地又往前迈了一步:“公孙公子哪里的话,我与尘湘自小相识,如今她有难处,我岂有不帮之理?”   公孙策面不改色地退后一步:“在下办案,向来不需局外人插手。”   齐明玉愣了一愣,随即又恢复正常:“齐家与公孙大人也有交情,算不得外人……”   “明玉!”她话还未完,就听得齐潇然沉声喝止。   秋禾松了口气,眼看着他家公子都快退到山石上去了,再这样下去可还了得。      公孙策微微侧脸,负手执了竹杖向右几步,秋禾见状忙上去扶住他。   齐潇然一把将齐明玉拉到身后,瞪了她一眼,才略带歉意地朝公孙策拱手施礼:   “舍妹不懂事,唐突了公孙公子,还望见谅。”   公孙策拍了拍衣袖,依旧是冷颜寡淡,不以为意。   “齐少爷莫不是也来查案的吧?”   “哦,不不不……”齐潇然笑着摆手,“我只是……”   “既然不是来查案的,也请勿要打扰在下查案。”公孙策一甩衣袖,转身就欲走。   秋禾生怕他有什么闪失,手忙脚乱地前去搀着。心说公子今天火气很大,看样子这位齐公子得讨个没趣了。公子一向不为难女子,但对于男子……可就不好说了。      未想,齐潇然倒是格外执着,并没显恼意,转而快步拦在公孙策面前,含笑道:   “公孙公子莫要误会,齐某断不是来打扰公子的。只是同舍妹所说一般,尘湘是齐某青梅竹马的朋友,今日朋友有难我必然不会坐视不理。   然齐某能力有限,不如公子这般才思敏捷,帮不了什么大忙。幸而齐某尚有些家财,想来查案也是需要银两的,若公孙公子不介意……”   他言罢,从怀中掏出一叠银票来。秋禾眼尖,粗略一扫竟是数张一千两的银票……乖乖,他这辈子都没见过这么多钱的。      公孙策听觉嗅觉灵敏,自然知晓那是何物,当即冷笑出声。   “这些银两,齐少爷还是留着些用吧。公孙策再不济,这些钱还是出得起的。”   秋禾听得此语,禁不住自豪地点点头,公孙家虽不比不上庐州三行那么有钱,好歹这些钱还是有的。这齐公子这一招“刺探敌情”用得可不好,这不明摆着看不起他家公子么?再说了,公子最看不得有人用钱来侮辱他,齐潇然即便和沈小姐门当户对,可也得讲个先来后到不是?      那厢齐潇然还欲言语,忽远处就急急跑来几个小厮,上气不接下气地几番打量,这才对公孙策道:   “这位想必是公孙公子了吧?王爷有召见。”                  第22章 【深院·清秋】   从书房出来的时候,公孙策忽觉难受,撑着手边的大树微微喘气,秋禾本是在门外侯着的,自然不知晓发生何事,连忙上去扶他,吓得大气也不敢出。   “公公公……公子,您还好吧?”   公孙策干呕了一会儿,抬手朝他摆了摆:“兴许是昨夜吹了风,有些受寒,吃些药就不碍事了。”   秋禾松了口气:“那咱们先去买药吧。”   “别慌。”公孙策艰难的直起身子,“先去束王妃住处看看。”   见他脸色不好,秋禾本想出言制止,但又想凭他家公子的性子到时只有挨骂的份儿,少不得还会赌气不让他跟着,如此斟酌,秋禾只得妥协。      回到方才的廊子里,齐家两兄妹早已离去,这倒也好,省去不少事端。出了水榭便有一处小山,绕着小山左转之后眼前便就有一处小宅子,宅院外杂草丛生,看样子以前是种有花木的,可见得零星的海棠艳艳开着。   因为没有好生打理,四处的草木生长极其旺盛,有好些高已过膝盖之处。   宅子的样式非常华贵,占地面积也不小,左侧有一池大睡莲池塘,不过已经荒了,只有几片荷叶躺在上面,水污浊不堪,时有冒出泡来。   东南西北各种有榕树,由于时间长久,如今参天蔽日,枝粗叶大,将整个宅院围住。现下正是仲夏之际,树叶密集,放眼一望,都是碧绿的颜色,阳光极少透过缝隙。整个地方光线暗淡,昼夜难分。      且说那榕树树枝,正因无人修剪而疯长,亦有些穿过窗口直长进房间里头去。      秋禾只觉得这地方如何看如何诡异,明明有大树却从不听见鸟叫。四处无风无声无息,榕树的枝丫本自然的生长,可看在眼里都觉得那仿佛有种妖冶的姿态。   不知是不是知晓此处是束王妃生前所住的地方,秋禾总感到心底里毛毛的,便是如此夏季也觉得周遭有凉意,他由不得抱着臂搓了搓。都说怨鬼难投胎,束王妃定然心里不平定,不晓得会不会也没有去投胎,成了孤魂野鬼……   “啊啾——”   秋禾连连打了两三个喷嚏,眼见公孙策已慢慢往门口去,他心头一惊,也只得小心翼翼跟上去。      门没有上锁,公孙策很轻易就推了开来。秋禾紧紧贴在他身后,不时会探出头来张望,屋中的摆设极其简单,木桌木椅木床,显然在王妃死了以后东西都给下人搬走了。所谓人心隔肚皮,管你是王妃还是当今皇帝,没了权势失了宠,下场不也一样。   公孙策走到桌子旁边,伸手摸了摸,桌上一点灰尘也没有。这个地方经常有人打扫,桌上的茶杯还热乎,也就是说……   这里还有人住?      脑中正在思索,里间屋子的门突然就开了,秋禾回头一看,当即就吓得面色惨白。      只见一个穿着深蓝色补丁的刀疤男子,手里扬着一把菜刀劈头就往这边砍过来!      秋禾哪里会料到这个,两脚霎时抖得厉害,几乎动也不能动了,但好歹为了护着公孙策,横心下来就大喊一声“公子小心”,而后壮烈般猛地一推,扑倒在地。   虽说秋禾险险避开了,但适才那一刀还是伤了左肩,幸得伤口并不深。      “公子,您还好吧?”他头昏呼呼的,索性没忘了把公孙策拉起来。   要是他家公子出了什么事儿,他不被老爷乱刀砍死就是被梅公子乱剑戳死,与其这样,不如死在这里还来得干净爽快……   这么一想,秋禾呸了两口唾沫准备整顿气势对付此人,忽摸得地上一滩粘稠,他拿手凑近了看,双目顿时瞪大,这却是鲜红正滴的血。      少顷,就听一声如狼似虎的惨叫穿过屋顶,直冲云霄,震得两旁榕树也为之一颤!      公孙策扶着桌面头疼的摁着眉心,那男子喘着粗气,似乎也很费力的站起来,口中说着听不明白的胡话,好些时候才拎了刀,蹒跚几步又欲砍过来,此刻,外面有人小跑着往这边赶,走到门边急声道:“大傻,别乱来!”   公孙策侧过脸,听着声音,约摸是个十五六岁的女子。      男子立刻停了下来,转头看向门外,一个穿着青色衫子,年纪尚轻的姑娘扶着门气喘吁吁。   见他没了动作,姑娘才艰难笑道:“乖,把刀放下,我给你做了好吃的。”   他似乎对“吃的”很敏感,愣愣的就看了看手里的刀,突然把它扔在了桌上,毫无症兆地往地上一坐,哇哇大哭起来。   姑娘轻声松了口气,走到他跟前蹲下,一手摸着他的头,像是安慰地喃喃自语。   公孙策只垂下头来,若有所思      *      里间能住的房子只有一间,公孙策眼睛不便,只得由那姑娘和刀疤的男子一起把昏迷不醒的秋禾搬上床。   公孙策又把了脉,上了药,小心包扎之后,才见得秋禾慢慢醒过来。   对于这场惊魂事件,秋禾心有余悸,忙往床里头缩了缩,神情戒备地盯着那刀疤男看。后者不明所以,只拿了放在桌上的糕点,不住往嘴里塞。      “实在是抱歉。”小姑娘为难地摇了摇头,“他饿了的时候就会发疯,这里常年不会有人来,我未想到会误伤了你们。”   “哦,不碍事。”公孙策简洁地帮秋禾答道,“你是住在这里的?”   “不是。”小姑娘笑着摆摆手,“我只是府里的丫头,叫小情。”   “那他呢?”秋禾指了指吃得很香的刀疤男子,“他也是府里的下人?”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小情脸上带着一丝同情,“听说是因为束王妃那晚上,府里的下人在清秋阁抢搬东西的时候,他不小心撞到石头上给撞傻的。”   “清秋阁?”   “哦,这里啊,这里以前就叫做清秋阁。因为束王妃的芳名是束清秋,所以建这个院子后王爷就亲自提笔取作‘清秋阁’。原本有个牌子的,后来也给掉了。”      “啧啧。”秋禾瘪瘪嘴,“原来是给撞傻的啊。”男子忽而停下吃食,凶光一闪,朝秋禾看过来,后者吓得赶紧往公孙策身后躲去。   “是啊。”小情叹了口气,无奈地笑道,“府里人都传,这里跟归雁楼一样闹鬼,束王妃死了之后也就没人住了。但是据说束王妃生前对他很好,虽说他给撞傻了,可还是没忘了束王妃,执意要住在这里。   管家嫌他是个傻子,干不了活儿,也就由他自生自灭。起初那几年,根本没什么吃的,他只能割树皮找虫子吃,后来我见他可怜,就偷偷从厨房里带点剩菜剩饭来给他。”      “哦?”公孙策问道,“你是几时入府的?”   “快有两年了。”   公孙策点点头:“适才我发觉他动作迟钝,气喘不止,可是得了什么病?”   小情怔了怔,似不知公孙策会医,立即有些欣喜:“原来公子会医术?说不得呢,这大傻从这年开春就一直咳嗽,吃了好些药都没有起色。”   秋禾得意地挑挑眉:“那你们算运气好了,我家公子的医术可叫一个高明,管你什么病,总归治得好的!”   公孙策没奈何地摇摇头,刚想出口训他,未想那姑娘感激的看着他:“公子,您给他瞧瞧吧?您一定有办法的!算我求您!”   “我不够是略懂皮毛,算不得高明。”   “没关系,就算看看也成啊!”   “好。”公孙策应下,“你叫他过来。”      小情欢喜地点点头,忙抬手去招呼那男子:“大傻,快过来,先生给你看病。”   男子很听她的话,放下手里吃得差不多的糕点,抹了抹嘴就往这边走。小情替他挽起袖子,轻声道:“乖,先生只是给你把把脉,把脉之后你就不会咳嗽了,要听话。”   大傻支支吾吾地“嗯”了几声。秋禾看在眼里,只觉得一个年近不惑的男子给一个小丫头如此哄着惯着,恶心得直泛酸水。      公孙策将手扣在他脉门上,仔细想了想,眉头愈渐皱紧。   “小情姑娘。”   “……公子,可是有什么问题?”她显得很紧张。   公孙策依旧皱着眉,难以言喻。   “这病,不好说。也许治得好也许治不好。”   秋禾也咽了咽口水:“那……是什么病?”   公孙策叹了口气:      “痨疾。”      绝症?!   秋禾脑子里蓦地出现这两个字。当今世界,能治好这个病的人少之又少,据他家公子将,得此病者,若非病症初期根本没有治好的可能,就算是处在病症初期,用药也是十分昂贵的,还不一定有效果。      也就是说,对于眼前这个身无分文,痴傻如幼儿的男人来说,就等于是不治之症。      公孙策站起身来,蹙眉犹豫了一会儿:“他的肠胃曾经受过重创,常年感染伤及肺部,而且五脏六腑都有不明的肿胀,要治好恐怕有些困难。我回去会叫人给你送些药来,药钱便垫在我这里就是。”      小情抿了抿唇,流出泪来:“好……多谢公子了。”   秋禾看得出,一听到病症她好像整个人都瘫了,只不停摸着刀疤男的头。他们两个人的关系应当是极好的,可是找不出理由来啊?莫非这个丫头是喜欢上了这个大傻子?   多好的一个姑娘啊……这相貌说要嫁出去,便是嫁个员外郎也有可能啊,偏偏恋上个傻子,可惜了。要说她愿意,他其实也可以娶她的嘛……只要公子不介意。   如此想来,秋禾正襟的理了理衣裳。      公孙策又淡淡问了一句:“他以前在府里是作甚么的?”   小情亦轻轻答道:“听人家说,是砍柴的。”   “嗯。”公孙策点点头,“你也莫要太过伤心。”      *      不知不觉在牢里已经呆了两天,论理今天就是公孙策破案的最后一日了吧。   尘湘百无聊赖地用干树枝在地上胡乱划着。   大牢里白日黑夜都是一个样,也瞧不出现在是白天还是晚上,每天无聊得她几近崩溃。   不知道爹爹在家里可好,想必是担心得寝食难安了吧。最后一日,能查出个什么来?当初该不该信那姓公孙的啊,现在突然有些怀疑自己当初的决定了……      “公孙策。”尘湘狠狠地往地上戳了戳,“我要是死在这里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沈尘湘。”外面忽然有人叫她。   “什么事?”不会又是探监的吧?这回该轮到谁?齐潇然还是公孙策?不会是他已入土的师父吧……   狱卒带了个草帽解开门上的锁,几步走了进来,后面却没见什么人。   尘湘觉得奇怪:“没人探监么?”   狱卒朝着她蹲下,解开了脚上的锁链,因为大大的草帽挡住了他相貌,尘湘往后仰了仰,还是没有看见。   “大哥,这是最近的新花样?”尘湘碰了碰那顶帽子,“以前没见你们带过啊?”   狱卒未回答她的话,只是吩咐道:“手伸出来。”   “嗯?”尘湘稀里糊涂地伸出手。   只见这狱卒拿了钥匙,“啪嗒”几下开了她手上脚上的锁链。      “什么意思?”尘湘一面松活手腕,一面百思不得其解地问。   狱卒背过身:“你可以走了,随我来。”   “可以走了?”尘湘眼前亮了亮,“是说这个案子破了么?凶手找到了?”   狱卒模糊不清的“嗯”了一声,带着尘湘匆匆出了牢门。      “没想到那个公孙策还是有些能耐的嘛。”尘湘含笑着自言自语,“亏得我没看错他。”      没有往原路返回,狱卒只是带着她一直往左拐,这一路的牢房里都关着死囚,正走到尽头,狱卒开了一道小门,明晃晃的日光射了进来。   “走快点。”狱卒催到。   “这里是哪里?”实在觉得奇怪,尘湘踏出小门,外面青青葱葱的长着狐尾草,雪白的蒲公英漫天飞舞。若她没记错,此处应该是庐州城郊,府衙的大牢后面竟然有连通郊外的小门,她以前从不知晓。      “不要多问,跟着我走就是。”狱卒不耐地打断她。   “不对。”尘湘停住脚,“你到底是谁?”正要去摘他的草帽看个究竟,身后突然涌来吵杂的声响。   狱卒伸手拽住她。   “来不及了,快走!”                  第23章 【四楼·女鬼】   尚不等尘湘反应,只见那狱卒一手扣在她左腕之上,双脚飞快前跑,踮着一路碎石杂草以不亚于她的轻功朝城郊方向较荒凉之处行去,期间还不忘紧紧摁好他头上的帽子。   尽管已是一头雾水,尘湘在莫名其妙的状况下来至偏远的一个山洞之中。此处之外有数棵大树遮挡,又有高过人头的杂草作掩,那狱卒为谨慎,还寻来不少鲜草避得严严实实。      在洞口张望了一回,确定追兵并未赶来,狱卒方松了口气,正待转身之时,一股冰凉之意从喉间传来,低头看时,却是一把袖珍小剑。   尘湘正在他左侧冷眼看着。      “你什么人?”举动怪异,着装奇葩,附带劫狱潜逃……此人功夫不弱,但她记忆中并不记得有与此招数套路的人相识过。   那人像是沉思了一下,这才轻轻叹道:   “沈小姐。”   说话间,他将帽子取下来,一对明眸正迎上尘湘。      “你……你不是!”尘湘顿时睁圆双目,缓缓放下剑来。   “那个什么……季大人?”   季扶风皱着眉,颇为无奈地“嗯”了一声。见她支吾了半晌,他有那么一瞬以为这个三个字她是完全无印象的……      这“嗯”一字未免太过轻松了些。尘湘亦不知该如何镇静,这位好歹是狱卒的头目,如今带头劫狱算叫个什么礼?   “事出紧急。”季扶风理了理衣衫,再度带好斗笠,“容在下以后再与沈小姐解释。”   “你站住!”见他将走,尘湘忙出手拦住,“什么事需要劫狱这么严重?”劫狱会有什么后果她自然是懂的,若非到了无法挽回之地,凭公孙策的行事作风,断不会出此下策。   “说清楚!”她提声复催促了一遍。   季扶风侧目看了她一眼,倒是不为所动,论功夫,想来他是不输的,万一要用强也不是不可能。      气氛僵持了约摸片刻,在季扶风已等得不耐烦,预备出手之时,洞口忽有窸窸窣窣的动响,一人大手拨开杂草,吵吵嚷嚷跑进来。   “了不得,了不得!”   梅才清呸了呸一口沙泥,胡乱用袖子擦了擦脸,看样子外边下起了小雨。   “阿策疯了,王爷也疯了,这下子会死两个人了!季兄弟,这该如何是好啊!”      尘湘抽了抽嘴角,对于梅才清的意外出现她倒是见怪不怪了。   “你好好说话!”   “啊呀!小丫头接到了?”梅才清看着尘湘,一拍头笑道,“不愧是轻功扬名天下的季大侠,做事利落啊!连自家衙门的东西都能偷到手,正所谓英雄是能屈能伸!”   “……”尘湘忍住想要扶额的冲动,上前一把揪住他:“你们几个,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给我说清楚!那个瞎子呢?要死两个人是什么意思?”   “光顾着说话,我倒忘了!”梅才清挠挠头,“阿策适才去找王爷,说是要多宽限几天破案的时间。不过我听跟班儿的那个小厮说,前日里王爷找他就没说什么好话,估计心里也不乐意。倒是没想到,阿策不仅去要时间,还劝王爷今夜里别去那个什么楼,王爷心中多有不满,当即就大发雷霆,关他进牢里了。”      季扶风忽然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情?”   “大概……半个时辰前吧?”   尘湘咬咬牙:“关进牢,会判什么罪?”   “……这个我怎么知道。”梅才清想了想,“有没有猥亵王公贵族的罪啊?”      “勿需担心。”季扶风摇摇头,“公孙先生没有入狱,不过是王爷的气话。”   尘湘愣了愣:“你怎么知道的?”   季扶风偏头看她:“半个时辰之前,我才去过牢房中查看,并未有新囚被关入牢。”   “我说呢。”梅才清松了口气,“否则就得再去劫一次狱了,这会子牢里定然喧闹,多有麻烦。”   “话虽如此,”季扶风低头抱着剑靠在洞口,“但此次劫狱,王爷必然会怀疑到先生身上去,他怕是自身难保。”   “何必,想那么多也没用。大不了到时候带着他一块儿逃。”梅才清叼了根野草,咬得一脸愉悦,“老早就想过过那种天天躲追兵,浪迹天涯的日子了,这才该是江湖人该过的。”      尘湘无力的白了他一眼,半点没有想到这种日子有何值得向往之处。   “等等……”她猛觉得有些不对劲,“你方才可有说,公孙策叫王爷今夜别去雁归楼?”   梅才清点点头:“听说今日是那位什么王妃逝世之日,每年这个时候王爷都要独自一人去雁归楼喝酒,喝到烂醉,第二天早上才许下人去抬他回来。”   尘湘咬了咬下唇:“我要去找公孙策!”   “找他?你不是也疯了吧?”眼见她当真要出去,梅才清立马伸手拽住她衣袖,沉下脸来,“外面指不定有人正在满山满城搜索咱们,现下出去太过危险!”      尘湘眼神一转,反手夺了他腰间的佩剑,一个用力,“嘶——”扯断半截衣袖,脚尖点地快速飞出山洞。   梅才清气得牙痒痒:“这死丫头!跑就跑,拿了我的剑,我使什么?!”   季扶风拍了他的肩,道:“跟上去。”      *      随着夕阳沉下,湛蓝的水色布满天空,这个时节会有些许繁星零散垂挂,独自立在空无人烟的地方,一时感觉远如天边,一时又仿佛近在咫尺。   日升日落,有时就像是人生。总有绚烂夺目的一段,或是处在中央,或是开端,或是末尾,但一旦绽放之后,就会悄然坠落。纵然你是王侯将相,是九五之尊,都难逃这场命数。      静默在夜色里的雁归楼,悄然无声,这里没有人气,没有鸟语,更没有花香,死寂得犹如地狱。   清脆的锁链落地声瞬间就敲破了这场寂静,石板外的木栏处隐约走来一个人,他的身形不稳,摇摇晃晃,右手抱着一个大坛子,左手摸索着围栏,小心翼翼地往楼中走来。   尽管附近不久前才刚死过人,血迹尚未清理干净,但他似乎并不介意,走到木门前便将手里的酒坛放下。手抖抖地开了门。      门轻轻敞开,伴随着绵长的“吱呀”声响,门的里面却比门外更加漆黑。从外根本看不出其中有什么陈设。   雁归楼的外部墙上爬满了捆石龙,缠缠绕绕,已经长到了第三层,抬头看去,就着夜色,仿佛像是人的经脉,触目惊心。   里面的空气并不好,那人咳嗽了几声,仍是继续往前行,大门没有关上。为方便明日一早有家仆来寻人。   靠着墙一面摸索,那人点燃了墙上的灯,这一路沿着往上一层的墙面都摆有蜡烛,就这样慢慢的行至三楼。第四层便是最顶层,但是他从来都没上去过,因为那一层才是某位王妃坠楼的地方。      虽说来了不止一次,但是每每沿着楼梯往第四层看时,总觉得有什么人也在那里,在某个阴暗的角落,同样一动不动,死死地盯着他。   这个想法让他毛骨悚然,但很快,在酒的麻痹下,他飘飘欲仙,这种恐惧早便散干净,即使一直有冷风从第四楼吹下来,但是四楼的窗户从没有打开过。      多年来少有人进出的雁归楼,在每一年的这个时候总会显得灯火辉煌,从底层一直亮到第三层。有下人说,这时候会听见宴饮的声音,觥筹交错,听见有人唱歌,有人嬉笑。灯一直会亮到早上,家仆来寻王爷的时候,又会换上新的蜡烛,以便明年之用。      五年前的雁归楼也曾是钦王与妻妾饮酒作乐之地,日日欢声笑语,酒池肉林,好不快活。但如今也不过落得如此下场,空只一人。   在第三层楼的贵妃榻上,那人喝得酩酊大醉,最后干脆往上一躺,扯了身旁的毯子盖在身上,昏昏欲睡。   四周安安静静的,听不得一点声音。那人忽被一阵冷风吹醒,起身来正要去找些薄被,徒然听到一串脚步声,由远而近慢慢传来。   他还有些迷糊,侧耳细听之时,瞬间瞪大了眼睛,那脚步声正是从四楼传来的。这一刻,他睡意全无,甚至惊出了一身冷汗。      周遭仍是死一般的寂静,他颤颤地回过头,上四楼的楼梯出有个黑影,正缓缓靠过来。无边的恐惧让他脑中霎时知道这是什么来头……   黑影的身形窈窕,明显是个女子,第四楼……那里他从来没去过。雁归楼闹鬼很久了,根本没人敢上来……那么,这个人……这个人只能是……      在黑影快要走到灯光处时,它忽然停住了,软声细语的唤了一声:   “王爷……”   突然间,一声惨烈的尖叫穿入空气中,那人白眼一翻,倒在了地上。                  第24章 【焚火·之难】   自倒地的钦王慢慢往上看去,适才那名女子已然下了楼,灯光照着她惨白的脸。面上丝毫不见得别的表情。   这所谓不可一世的王爷,到头来反被吓成如此不堪模样,想来甚是可笑。她素手端了桌上的杯子,抚着衣袖,缓缓往地上之人的身上倒去,酒水浸湿了衣衫,顺着褶皱流淌到毯子上,青色的蛟龙腾天染上了狰狞的颜色,在淡黄的灯光下诡异而凶残。      女子颇为淡然地放回酒杯,再抬手时,长袖之下徒现出一把明晃晃的弯刀,她眼角微虚,毫不犹豫,毫不迟疑,挥刀砍去——   “砰”   伴随着弯刀坠地,她捂着被打伤的右手,冷眼一扫,地上一枚骨钉滴溜打着转,通往二楼的扶梯上正有一人笔直而立,淡墨色的袍子上绣有几株青竹。   “是你!”   她冷笑了一下,似乎并不怎么惊讶。      公孙策不紧不慢地扶着楼梯走上去。   “正是在下。”   “我早听人说,你很聪明。今日一见,到是如此。”   公孙策摸索着走到钦王跟前,出门匆忙,他甚至没有带竹杖,秋禾也不知去了哪里,这一路行来确实不易。   “小情姑娘就不打算解释点什么吗?”他顿了顿,“或许,我还是该称你束小姐?”   小情戒备地看着他:“你打听过我的家世?”   “束王妃的嫡亲妹妹,束清花。”公孙策顿了顿,“你原是在蜀中一带的,两年前才来江南。”   “你知道的,还不少。”束清花勾了勾嘴角,不以为意,“不过又如何?我现在只是王府里的一个下人,夜里担心我姐夫,故而前来看看,你不会这样就要拉我进官府吧?”      公孙策淡淡道:“莫非你举刀,不是要杀他?”   “公孙公子眼睛不好使,我不过是来替王爷切些果子的。”她往前踱了几步,冷声道:“倒是公子,夜里来王府这禁地作甚么?”   公孙策也不与她纠缠,直截了当:“你杀了侧王妃。”      她沉了沉声:“你没有证据。即便我姐姐是当年的王妃,你也不能平白就说人是我杀的。再者,我与那侧妃素不相识,我作何要杀?”      “你的确不是要杀她。”公孙策从怀中摸出一粒石子,“你原本的目的,不,是该说你一直想杀的就只有钦王爷一人。”   束清花没有开口,静等他下文。      “那日夜里,你用石子糊了字条扔到王爷房中,想必条子上是写要他去归雁楼之类的话。但是不巧,王爷喝得很醉,反倒是侧王妃出来醒酒,走到王爷房中时,却意外发现了这个东西。   “依我猜测,她或许以为这是王爷与府中哪位丫头不清不楚,今日是她生辰,自然心中不快,便亲自去逮人,没料到被你误认是王爷。   “而又碰巧,尘湘当夜也在归雁楼附近,你就将计就计,陷害于她。   “所以一开始,所有的人都认为凶手是冲着侧王妃来的,故而一切盘查都是从王妃身上而起并没有怀疑到你这里来。但我知晓,凶手既然设计杀王爷不成,就必会再度下手,今日王爷会独自一人在归雁楼饮酒。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公孙策面不改色地一点一点道:“逼死你姐姐,害得你全家家破人亡的元凶就在此处,你不杀他,怎消你心头的恨意?”   束清花狠狠地咬牙:“你为何怀疑我的身世?论理,王府下人那么多,跟我同一时进来的人更是一抓大把,凭甚就偏偏起疑我一人?”   公孙策摇摇头:“起初我并不认识你,也没有想过要调查你的身世。只是偶然,听府中一个下人提起当年束王妃的往事我才临时起意要去当年王妃的小院一查。”   “不过,我感觉很奇怪,据说那里与归雁楼一样闹鬼很久,府里的下人都远而避之,但是你却乐此不疲,不仅愿意去归雁楼打扫还经常往小院子里跑……”      “那是因为。”束清花打断他,“那是因为那里住了个傻子,没人照料,我见他可怜,所以才……”   “不对。”公孙策皱了皱眉,“其实你早就知道,住在那里的并不只是个傻子,他也是当年钦王在越州派人寻到的,那个当了半年官儿却染天花死了的,束王妃的弟弟!”      空气中静了片刻,束清花再没有辩解,反朗声笑道:   “哼,当了半年官儿?”她朝地上碎了一口,“向外人说,是钦王爷顾念旧情,提升了她并不怎么出众的弟弟,实则不过是寻了我哥哥来当他的替罪羊罢了。他偷卖外邦进贡的药草被朝廷发现,若是传出去,不仅他自己难逃一死,就连皇帝脸上也无光彩。为求自保,就把一切责任推到了我哥身上。   “审讯期间,他又担心我哥泄露风声,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在饭菜里投了毒。可惜我哥命大,没被他毒死,即便是人痴傻了,好歹也还是活着的……”   后半句话她早已哽咽得难以出声,这一刻,公孙策忽然有些尴尬,竟不知接下来该说如何开口。      “你……如何不报官?”   “报官?”束清花冷笑着抹去脸上的泪水,“我怎么报?我去衙门说我要告当今王爷?谁信?别傻了!如今官官相护,报官顶什么用?”   她的话理直气壮,但确实不无道理,他甚至找不到一句是可以反驳的。如果换一个立场,换一种身份,同样的事情发生在他的身上,他也许会做出同样的事情。   案子,就算是查出来了又怎么样;凶手,即便是找到了又如何。   他应当采取什么方式来判?判她死罪么?那钦王所犯之错就只字不提?   都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但当今圣上倘若真犯了罪,难不成会有刽子手提刀来砍他吗?      这些话,也就是说说罢了。不论王朝如何昌盛,总有那么些人是生活在与旁人不一样的世界里。他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他们像狗一样爬行在街上,像蜉蝣一样生活在人世。没有人会管他们的死活,只能容得他们自生自灭。      束清花用脚尖掂起方才掉落的弯刀,一手握住,欣慰道:“老天垂怜,这混账终于落在我手里,今日也算能了解我一家恩仇了!”   手起刀落,公孙策耳旁听得声响,也不知为何,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一倾,一把拽起地上人事不省的钦王猛地一推。   束清花扑了个空,她也是没料到,待回神过来时,又是一记冷笑:   “我说呢,好歹你是做过官的。我原以为方才那番话你已有领会,没想到,也跟他是一路货色。”   公孙策微微喘了口气,眉头深锁,面沉似水:“我理解你的苦楚,虽不赞同王爷的做法,但你此一举与他的行为又有何异?”      “好,那依你说,我该如何做?”   “我……”他一时语塞,轻叹口气,“我也不知……”   束清花冷冷看着他,手腕一转,将刀柄紧紧拽着:“你既说不出,又要挡我的路,那就只能连你一块儿杀!”   说到“杀”字,她语气徒然加重,高高扬起刀刃就朝他二人的方向劈来,公孙策知晓自己必定躲不过,但听出这刀风是往钦王袭去的,他顾不得多想,横手拦了过去……   意料中的疼痛感并未感觉到,反而听得一阵鞭声,忽有人气急败坏地对他骂道:   “瞎子,你胡闹什么!手臂不想要了吗!”      似乎是很久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了,明明是同往日一样粗鲁不堪的话语,这一刻听来,竟在心口的某一处,轻轻一软。      尘湘反手一钩,挥鞭子将束清花逼出数步。看得出她是会些拳脚功夫,但与尘湘比来相差甚远。只见尘湘用力向下压鞭,脚尖点地,腾空而起,于高处临下闪出鞭子,束清花避之不及,硬生生挨了一鞭。   因得她鞭子本就厉害,仅是一下,已是出了不少血。   但未料到,束清花却狂妄一笑,狰狞地盯着她:“你就是在这里杀了我也无济于事,我今日一来本就没有作活着出去的打算。原只想这禽兽陪我一起死,没想到平白多了两个,我也不亏!”   “什么意思?”      尘湘跑到窗边刚想往下看,一股灼热的气流直涌上来,她赶紧往后一退,险些没被烧了头发。   “公孙策,这楼烧起来了!”她几步窜到他跟前,少许烟呛得他微微咳嗽。   “怎么办啊?”   公孙策吃力地撑起身子,问她:“你轻功好,也下不去么?”   “不行……”尘湘摇摇头,“已经快烧到三楼了,想是四周都浇了油,否则不会烧得这么快。”   公孙策眉头拧紧,沉思间外面的白烟已经从窗口漫了进来,他只觉炫目。   “暂且上四楼避一避再说。”      “好。”尘湘小心地扶着他,正准备转身,未想束清花冷不丁地持刀扑了过来,尘湘微微一惊,连忙推开公孙策,抽了鞭子来应付。   公孙策本就看不见,被她如此一推,腰狠狠地撞在了靠墙的柜子角上,加之他吸入不少白烟,已是胸中烦闷,难受万分。   尘湘察觉他不对劲,一面挥下鞭子,一面急声问他:“你怎么样?是不是伤着哪儿了?”   “我没事。”他强忍着头晕,勉强站直,“你要小心,不可恋战。”   “这个我知道!”烟雾越来越大,火光冲天,视线愈发不好了。此时却不想身侧的一方雕花柜不禁受力倒了下来,她抬手想要撑住,另一侧束清花仍是不依不饶地砍过来,她不禁暗自叫苦。      听见沉沉的一声响,像是某种重物倒地所发出的声音,公孙策心中甚急,苦于眼睛有疾,他又看不见发生了何时。这一刻,他突然莫名地懊恼自己的眼睛为何要瞎。   慌乱之下,他只得凭听觉掷出几枚骨钉。      “叮叮叮”   三声响过后尘湘倒吸了口凉气,看着近在咫尺的三枚透骨钉深深钉入腔内,不由冷汗直冒。   “死瞎子!你往哪儿扔的啊!”   公孙策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急声问她:“伤到你了?”   尘湘喘着气挥了一鞭子:“放心,还没死呢!”      心知自己出手过重,倘若当真伤了她,也不知是伤了何处。公孙策踉跄的扶着墙走过去,此刻大火袭来,浓烟滚滚,束清花身负重伤,又受烟雾影响,已经失去知觉倒地不起。   尘湘定了定神,刚站好身子,突然间“啪啦”一声,左边的柱子被大火烧断,一块横木瞬间砸了背脊,她咬了咬牙,吐出一口血来。      天旋地转间,好像有人拉住了她的左手,轻轻地一用力,就撞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与四周的灼热不同,那种暖意是淡淡的,绵软又有些生涩,似是人们所谓的,暖玉。   “右手脱臼了,背上的伤也不轻。”公孙策把着她的脉,脸阴沉难看,“脸上也有伤……”   尘湘只觉得好笑:“三句不离老本行,你也不看看情势,逃不出去,你把一辈子脉有什么用。”   “放心。”他突然出声安慰道,“出得去的。”   “我一个半废的人,跟你一个瞎子,出得去才有怪。”尘湘只恨没先吃顿饱的,都说死囚行刑前会给顿好吃的,难为她要做饿死鬼了。      “瞎子。”她无可奈何地闭上眼,静静的听着耳边沉稳的心跳。“为什么我每次要死之前边上都是你?你当真是我命里的灾星,躲都躲不掉……”                  第25章 【明珠·有泪】   公孙策不由分说地撩起她右手衣袖,一声不吭,却动作快速的使下劲来。   “咔嚓”两声轻响,尘湘疼得叫了出来。   “骨头我已替你接好了。”   他忽然背过身去,一手扣在她腕上,轻轻一拽,尘湘整个人就负在了他背上。   “你……”显然吃惊不小,尘湘怔忡道,“你干什么?”   “若是不想死,就莫要乱动。”   公孙策原本也不习武,现下早是头晕胸闷。尘湘见他颤颤巍巍地站起来,只怕是连路都走不好,还别说爬上四楼了。      “莫要白费力气了,你自己都站不稳,还别说背我。”她口上虽如此说,心中却难掩住感激之情。   大火已经烧到不远处的垂花门,兹兹的火花迸溅而出,烧得木块噼里啪啦作响……      猛地一声巨响,门被一脚踹开,火苗呼啦啦往他们身上窜。   “咳咳咳……丫头、阿策,你们两个还好吧?”   来人正是梅才清,他脸被熏得漆黑,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尘湘一面慌里慌张地把公孙策身上的火扑灭,一面口是心非道:“你不来还好,你来就直接烧死了。”   梅才清捂着口鼻,跳到他们跟前,挥了挥四周的白烟:“赶紧的,往上走。”   公孙策眉头皱了皱:“你怎么来了?”   “不说这些!”梅才清拍了拍衣摆上的火,“等出去了再跟你解释!”   说着就揪着二人正要去四楼,公孙策拦住他。   “等等,还有王爷和那个丫鬟。”      梅才清顿觉头大:“咱们都自身难保了,还管他什么王爷啊!”   公孙策不以为然道:“不带走王爷,到时即便是出去了,你也一口说不清。你喜欢过成日被人追杀的日子,难不成我们都得陪你受罪吗?”   “成成成……”梅才清说不过他,“我去还不成吗?”   幸而钦王离他们不远,梅才清小心翼翼跨过一处火焰,提了那王爷的后领子忙不迭地就往后退。   “阿策,火越来越大了,那姑娘在窗边,太远了,我过不去。”   “……”公孙策抿了抿唇,心中复杂,“走吧。”   “好,你们两个要小心点儿!”      火烧得很快,不久就蔓延到了楼梯,整个归雁楼摇摇欲坠。梅才清等人飞奔至四楼窗边,正看着下面不少家丁与捕快忙着救火,火势稍微被控制了一些。   “来,我背这王爷,丫头你背公孙策,咱们跳下去。”梅才清卷起袖管,跃跃欲试。   尘湘愣了一下:“就这样跳下去?”   “怕什么。”梅才清一抽鼻子,“季兄弟在下面等着的,他内力好,接得住,不会有事的。”   公孙策也点点头:“事已至此,也唯有一试。”      “那既然这样……”尘湘从公孙策背后跳下来,指了指梅才清手里的钦王,“我来背他,你背这瞎子。”   梅才清怔了怔,还是将王爷递给她:“背个人也需要挑三拣四的?”   “这倒不是。”尘湘一面背好王爷,一面往窗口爬,“我受了伤,万一不小心让他掉下去摔死了怎么办?还是背这个比较好,反正我也不认识。”   “……”梅才清只觉无比同情这位已昏迷不醒的王爷。而后似乎又发觉了什么,盯着尘湘看了看,又复转向公孙策。   后者轻咳了一声,看似漫不经心道:“如此,就走吧……你背上有伤,可撑得住?”   “勉强还成。”她咬咬牙,犹自逞强。   “那好。”梅才清笑得爽朗,“我要跳楼了!”   玄色的身影纵身而跳,在冲天的火光上跃出一道弧线。半新的袍子被气流飘飘卷起,月光映得那大铜扇熠熠闪耀……      *      一场大火后,本就陈旧的归雁楼彻底焚灭了。因其为太祖时候所建造,故当今圣上大为重视,不日就派遣工匠前去修复。   而钦王从归雁楼回来之后好似受惊过度,一病不起。成日昏昏睡着,还常说些胡话,面容憔悴,好不骇人。   王府上上下下为此忙得不可开交,自然也无暇顾及尘湘等人的事情。加上公孙策是庐州知州的大公子,又颇负盛名,衙门里头也不敢随便找他生事端。      小暑刚过不久,尘湘正在一处凉亭里避暑,老远就听见鞭炮的声响,踮着脚看了半晌,才听丁宁解释道:   “小姐,听人说,是钦王爷没了。”   “哦。”她闲闲的回了一句。想来想去,总也与自己没什么干系。倒是一旁的梅才清气得直跺脚,嘴上不住说早知道他要死,那时候就不当冒着险救他,这个买卖太不划算了。   又说起那日夜里看见的那个白衣女子,梅才清一口咬定她是看花了眼,但尘湘左右思索还是觉得那幕场景着实真实,并不赞同。      公孙策抿了一口冰茶,才淡淡说:“《史记封禅书》有云:自威、宣、燕昭,使人入海求蓬莱、方丈、瀛洲。未至,望之如云;及到,三神山反居水下;临之,风辄引去,终莫能至。   “那日夜里雾气浓重,兴许你看见的不过是如此般幻象罢了。”   尘湘朝梅才清挑了挑眉:“听见没,大名鼎鼎的庐州才子都说我没看走眼。”   “啧啧……”梅才清捡了个果子丢进嘴里,“他方才说的那番话,我就不信你听懂了。”   “我就是没听懂又怎么了?你听懂了?”   “我当然听懂了。”   “那好,你解释来我听听。”   “就是说啊……这个……”      空中忽有一团云雾挡了太阳,亭边正有浅浅小河,一艘渡船缓缓摇了过来,撑船的是位年轻的姑娘,她脚边放着才采来的莲花,带着江南特有的吴侬软语,清声唱道:      绮罗风动恋绣纬   含羞明月窥   曙色遥盼倚门扉   夜长梦永随      千缕线   一腔痴   明珠双泪垂   愿如鸳鸯比翼飞   问君归不归?                  案三·金蝉王   第26章 【青衫·衣袖】   白露前夕,平白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雨,窗外的芭蕉被雨打得光滑晶莹,青翠得仿若能滴出水来,空气里透着湿意,气候一下子,便凉爽了起来。   晨风清冷,秋禾悄悄取了件羊毛披风给公孙策披上。   “公子,别看了,咱们把窗关上吧,怪冷的。”   他在窗边站了已有半个时辰,一言不发,只静静地听着外面,淅淅沥沥的雨声。   “秋禾……雨,还在下吧?”   “是啊,公子。都下了三天了,这才小了些。”   “哦。”他漫不经心的应着,“外面的芭蕉叶,定是很好看吧。”      心中固然知道公孙策此刻的涩然,秋禾顿时有些语塞,想要开口,又怕触及他痛处,惹他不快,支支吾吾半晌,只得敷衍道:   “是……是啊……”   梁上因堆积过多而滴下的雨珠,“啪嗒”一声摔在宽大的芭蕉上,短短的一霎,溅起的些许残珠不慎沾在他手背上。公孙策下意识的,轻轻一抖。      雨下得整个天空都露出惨白的模样,暗黄的颜色,压抑得人快喘不过气来。   秋禾左右想找些话来说,抓耳挠腮思索着。   “公子,刚刚齐家的大当家又来了。跟老爷在前厅聊了大半日呢。”   “哦,我说怎么有股铜臭味。”   “……公子,老爷好像很喜欢他呢。”   “我爹见了谁都喜欢。”   “呃……小的猜测,老爷会不会答应下这门儿亲事啊?”   听闻,公孙策冷冷一笑:“他答不答应,与我何干。”      秋禾倒是没怎么弄明白:“公子不喜欢齐小姐么?”   “怎么?”公孙策微微偏头,清冷道,“我像是很喜欢她的样子吗?”   “那倒不是……”秋禾挠了挠后脑,“可您以前不是说不喜欢粗俗的人嘛,我见齐小姐也算是个大家闺秀来着,以为您喜欢她呢……”   公孙策不自觉的皱起眉头来:“我何时说过我喜欢她!”   秋禾扁了扁嘴,小声道:“您又没说不喜欢。”      静默了片刻,两人都不再说话。秋禾正绞尽脑汁的搜索新话题,未想公孙策倒是先开了口。   “秋禾,带上伞,我想出去走走。”   “啊?这大雨天儿的……”   公孙策懒得与他废话:“你若是不愿去,就我一人也可以。”   “去去去,小的当然要去。公子您等着,小的马上去准备!”      *      后巷的青石板,湿滑难行,秋禾持着伞,小心翼翼跟在他身后,翠绿的竹杖头一遭,这么无力地敲打在地上。   袖角薄薄的细雨带着湿润的空气,深深渗透进了衣衫里,弹指也挥不去。水上的莲花早已凋谢,残残的,只剩半片颓瓣。      “那不是公孙大人家的公子吗?”   正巧路过一处酒家,门口的大婶提着酒勺轻声询问旁边的嫂子。   “听说要和齐家结亲了呢。”   “不会吧,前些时候不是说已经和沈家小姐订婚了吗?”   “啧……好像是说不太喜欢沈小姐,富家公子嘛,喜新厌旧是常事儿。”   “嘘,小声点儿,他眼睛看不见呢,耳朵可好使。”      秋禾捏紧了拳头,气得直咬牙:“这几个烂了嘴的婆子,我去教训教训她们!”   “等等——算了。”公孙策抬手拦住他,“人家说什么你如何管得了。打了骂了,背后还不是照样说,更甚添油加醋一筹,何必多此一举。”   “可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公子,您……”   公孙策不耐烦:“啰啰嗦嗦,像个女人,你走是不走?”   “……是。”      从辰时一直到午时,自城东走到城西,公孙策倒也没说要买些什么,也没说要去何处,只是漫无目的的闲闲散步。秋禾看不出有甚端倪,对于自家主子的心思,他也从来没猜准过,只是都这般时候,若还不用饭,要饿坏了身子怎可好。   但几次开口要询问,又发觉气氛僵硬,只怕自己挨骂的几率高之又高,思量之下还是闭嘴安静跟着为好。      到正午的时候,天色已好转起来,雨势小了许多,虽说两人是打着伞,但多少衣袍上也沾了不少,公孙策的半边衣袖早湿了,秋禾本提议去换一件,可他迟迟不应答,自己也只得作罢。   不知不觉间便行到梨花园内。   此刻满园只剩梨树,雨打落的梨花铺了一地,乍一看去,白茫茫如冬雪覆盖其上,只是载了雨水,显得格外厚重而疲惫。      “公、公子。”秋禾斟酌着开口,“您可要用点什么?小的去给您买。”   “不必了。”他淡淡拒绝,“我还不饿。”   “公子,是不是有心事儿?”   “没有。”这两个字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整整过了好些天,自上个月齐家来谈婚事之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尘湘。   论理,他们见面也不过是吵架,说来倒还是不见的好,但不知为何,对于齐家小姐,他仍是寻不出好感来。   秋禾的话不无道理,依他的性格,他更为欣赏沉着温婉的女子,齐明玉他也见过数次,在行为举止之上可称文雅。      只是……      湖面吹来一阵凉风,卷着他的青丝纷乱在耳后。      脑子里总闪过无数画面,耳旁熟悉的鞭风,凌厉生动,却未止过。在一恒赌场,在宋家密室,在归雁楼的大火中。   他明明从来没有见过她的相貌,可为何一直觉得,她当是个很生神气的人,永远拿着一把鞭子,俏生生而理直气壮的去指责别人的不是。   如果不是父母之命,她会不会还如当初那般,一见面就同他吵架?      扣在扶栏上的手徒然收紧,公孙策还是郑重的摇了摇头。      ——你别以为你是瞎子,我就不敢动你!   ——那也总好过一个瞎子。   ——怎么连个瞎子也请来了。      说到底,他不过是个瞎子,这一点,她倒是从来没说错过。      “秋禾。”他转过身,“我们回去吧。”      “啊,公子!”秋禾突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小声提醒道,“沈小姐在那边儿石栏上坐着,浑身都打湿了,要不要过去瞧瞧?”   他刚抬起的脚瞬间就停在了空中,不自觉问道:   “她没撑伞么?”   秋禾踮着脚看了看:“好像没有,就她一个人呢。”   公孙策心中微微一沉:“你去叫她过来,带上伞。”   “哦。”   “算了,不必。”他突然改口,“把伞给我。”   “是,公子。”      *      雨水打在的荷叶上,声音清清冷冷的。江南的雨很绵长,在尘湘看来,一点都不利索,反而让人觉得急。看着漫天的雨,就烦得无处发泄。   湖面上,雨打的涟漪波光粼粼的,躲雨的鱼儿纷纷逃窜,她看得很腻歪,索性扔了个石子打发它们游走。自己一个人又倦倦的靠在一旁的石柱上,盯着雨水出神。      头顶上不知何时罩了个黑影下来,雨水便再没落下。她尚未转过头,就听见有人低低沉沉地声音:   “淋雨生寒,很好玩的吗?”   身后的那双黑眸子撞入眼里,浑浊没有生气。   她愣了一下,又垂下头。   “是你啊……”      其实他很想问她因何在这里,但话到嘴边就变了样。   “丁宁呢?”   尘湘有气无力地耸耸肩:“她适才落水了,我让她先回府换衣服。”   “怎么会落水?”   “……”尘湘无奈道,“她以为,我会想不开,就跑来拦我,没料自己倒摔下去了。”   公孙策不依不饶地问道:“什么事情,想不开。”   尘湘站起身来,丝毫没有生气地看着他。   “没什么事情。”      她装模作样的拍拍湿漉漉的衣裳,很豪爽地朝他拱拱手,虽说他看不见。   “听说你要成亲了,恭喜你。”   公孙策扬扬眉:“听谁说的?”   他这么一问,尘湘眼里的神色徒然就黯淡下来。   “大伙儿都这么说的。”她压低声音,“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      她咬了咬嘴唇,强忍着眼里的泪水,声音轻轻发颤:“我以为,书生都不是不会骗人的……”   “这样。”公孙策冷冷地回应她,“我骗你了么?”   “果然……”尘湘自嘲的笑笑,“我早该知道你就是个毒舌没心没肺的人。”   他握着伞柄的手紧了紧,仍是轻轻转身背对她:   “公孙策无德无才无能,还偏偏是个瞎子……”      尘湘死咬着唇,怔怔注视着他,袖下的手紧拽成拳,指甲深陷进肉中,生疼得刺骨。   “可我就是喜欢瞎子,怎么办?”      湖风吹得他整个都显得摇摇欲坠,胸口的冰凉顿时翻腾成海,随着再一阵风起,手里的纸伞应声而落,溅碎了一地的白雪梨花。      “瞎子又怎么样?不就是看不见么?”   “明玉她不介意,我也不会介意啊……江湖上混了那么久,什么人没见过。我师父自个儿左耳都不灵光呢……”   “大不了,我明日就去替你寻医,天下那么大,不信治不好的你眼睛……”   “如若你喜欢,我便断一只胳膊如何?那样子也算扯平了,要不然……”      她的后半句话生生被他的怀抱堵截在口中,青衫衣袖,带着浓郁的茶香,清新得一塌糊涂。   谁也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相拥着,仍是萧瑟的飞雨,乍起又忽落,每一滴都像是敲在心上,波光荡漾。      他的眼前依旧是一片漆黑,胸前的湿意冰凉透骨,这一切,虚无缥缈得那般不真实。      你那胳膊,还是留着,会比较好……                  第27章 【金玉·良缘】   婚事定在下月初,公孙怀仁总觉此间有猫腻,依公孙策的性子,说了不娶就是不娶,难得他这次亲自开口提了这事儿。   在大厅里头来来回回走了数十次,终是按耐不住,闷闷地喝了口茶。   秋禾端着一盘点心想笑又生怕挨骂。   “我说老爷啊,少爷前些日子说不娶呢,您也慌;这会子说了要娶了呢,您还是慌。要真想不通,不如小的去叫少爷过来,您当面问清楚得了呗。”      “哎哎哎——”见他说风就是雨,当真要赶去问,公孙怀仁忙叫住他。   “人家现在好好儿在一块儿,我这个老人家去凑什么热闹。当烛台也不怕遭雷劈呢。”   “是是是,小的就是烂了嘴也不说,雷公劈我也不说,小的这就送点心去。”      *      雨停了好几天了,但是外头的空气仍是湿湿的,怪不得人说江南水软,手随意朝周遭挥一下都能捏出几把水来。   公孙策的房外景色绝好,芭蕉绿叶,红睡海棠,还养了只蓝黑相间的大鸟,立在树上安安静静的梳理羽毛。   尘湘盯着它头上的一撮银蓝的毛看,就有像动手揪下来的冲动。      “尘湘?”   公孙策翻了一页书,“你有在好好写么?”      她手一个哆嗦,赶紧提了笔正襟危坐地往空白的宣纸上划。   “正在写呢。”      在写才怪了。   公孙策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我原以为你只是读不懂《诗经》,没想到你的认字水平竟到了这种境界。”   尘湘朝他办了个鬼脸。她家的文化素养向来烂得令人发指,从她太爷爷那一代起就一直从事经商,除了账本,其他能看懂的东西几乎是屈指可数。   “不都说女儿家识不识字不要紧的吗?我认识的好多姑娘家,都不识字的,会做点女红,能持家就好了。”      “哦?”公孙策轻描淡写地问她,“那你会女红么?”   尘湘抿了抿嘴,声音顿时低了下来:“……不会。”   纸上勉勉强强写了几个字,尘湘仔细琢磨着一旁公孙策的小楷,周正圆润,看不出是个眼盲之人写出来的。心中暗自叹服,想来他是个极其热爱弄墨的。   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说,我日日往这边跑,会不会不合礼数?”      难得她也在乎起这些。公孙策挑起眉来问道:“你懂礼吗?”   尘湘挠了挠头:“似乎不怎么懂。”   “这不就成了。”   “……”她是半点没听出有褒义的意味来。      “成了!”尘湘撩起宣纸来,煞有介事的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颇为得意,“你来看看,我写得如何。”   话刚出口她就后悔了,赶紧解释道:“……我的意思是说,跟你那个差不多,就是差了点,那个……哎……”   她懊恼地放下笔:“抱歉,我忘了你看不见。”      “不妨事。”公孙策丝毫不带介意地端起茶碗来,“本来我也看不见,你又没说错。”      见他说得风轻云淡,尘湘捏着笔杆,看着雨后天空清朗高远,云薄如絮,不由得觉得心底隐隐作痛。   想来她以前倒是常常把“瞎子”两个字挂在嘴边,难为他受得了。现在回忆起来,反而愧疚不已。   “等过了中秋。”她忽然说,“我得了空闲,就去一趟哀牢山。那里有个道观,我师父在世的时候曾说过,里边儿有个道士医术极好。”   “怎么。”公孙策微微笑道,“不是说不嫌弃我是个瞎子吗?”      “这不叫嫌弃。”尘湘瞪了他一眼,“有那么点希望,总得去试一试啊。”      “治好了可就不是瞎子了。”公孙策懒懒地抿了口茶,“喜欢瞎子是你自己说的。”      “公孙策!”她一下子觉得脸上烧得厉害,连连灌了几口茶水,没好气,“你半日不和我吵架就闲得慌,是不?”   “若非我记错。”公孙策莞尔,“沈小姐在口角之争上还没赢过在下。”   “看不起我?”尘湘动了动拳头,关节处“噼里啪啦”作响。   “君子动口不动手。”公孙策警惕地往窗边移了移,“何况,你的十篇《诗经》还未抄完。”   “谁要抄那玩意儿!我抄家伙还差不多!”      *      尘湘回到家里的时候,正看见大门口围了一群婆子,沈家的家丁拿了扫帚赶都赶不走。   “我说沈老爷啊,这庐州哪个姑娘家嫁人之前不叫上几个婆子学习学习礼数,我张婶子可是这这条街出了名的,人家想请都请不来呢!”   “哎哟,你说这话丢人不丢人呐?就你还出了名儿呢?过了这街连路边的野狗都不认识,人家沈老爷嫁闺女自然是要找我翠娘了。论起名头,好歹我也算个‘巧媳妇’,这收银子又是最低的……”   “什么翠娘红娘,听都没听过,少自个儿家杜撰些名字来糊弄人了,沈老爷才不吃这套呢……”   “……”      不消片刻,只见得沈家爷子亲自扛了铲子来,毫不留情地往外轰人。   “去去去!什么礼数不礼数的,我家女儿才不吃这套。再不走人我可报官了!”   这一字一句都说得铿锵有声,大铲子往那地上一跺,“哐当”一声响,直把前来的几个婆子唬了一跳。   来人面面相觑之后,悻悻而归。   尘湘笑了笑,几步跳到她家老爷子背后,玩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爹!”   沈老爷自没料到她在身后,不自觉得拿了铲子自卫。   “……湘儿啊,爹心脏不好,以后这种游戏还是少玩吧。”闹不好就给她吓死了。   尘湘扶了沈老爷子的手一蹦一跳地往屋里走,门口已有家丁上前来取铲子。      见她乐得快开出花儿来,沈老爷不由问道:“公孙家如何?”   尘湘点点头:“还好吧。公孙伯父人很和蔼,待我也很好。”   走到内厅,她早就口渴,拿了杯子来大饮了一口。   “这就好。”比起公孙怀仁那么将信将疑,沈老爹倒是一副“我早就知道”的模样,不惊不讶。   “过几日也叫公孙贤侄来家中坐坐吧,老是你往那边跑,多没意思。”      “你这么说,好像是挺有道理的。”尘湘抓了抓后脑勺,越想越觉得自己很吃亏。   “那就明日吧,我叫他过来。”   她站起身来,说着就要走,沈老爷没奈何地拉住她:“你个丫头慌什么,随便叫丁宁去带个信就成了,何必还自己走一趟。”   “不用了。他一来又得逼我读书念字了,我得出去买纸笔。”   “不就是纸笔嘛,叫个人去买不就得了。”   “哎——这可不行。”尘湘吓得连忙摆手,“他特意教了我选纸笔的法子,那些个小厮认不懂,胡乱买来怎么办?”      沈老爷深知拗不过她:“也不急这一时,吃了晚饭再走吧。”   尘湘哪会听他的:“我回来再吃也一样嘛。”   “哎哎哎……”沈老爷没办法,“你先过来。”   他自怀里摸出一个小香囊来给她戴上。   “这是爹千里迢迢去渡云寺里给你求来的,好好收着。不能沾水啊,沾了水可就不灵验了。”      尘湘摆弄了一下那玩意儿:“……哦。”渡云寺不就在隔壁那条街吗……      *      今日的夕阳似乎沉得特别快,晚风拽着酒旗飘飘而起。   “店家。”梅才清不悦地晃了晃手里的酒壶,“你这酒都没给我装满啊……”   闻声赶来的店小二一甩肩上的抹布,陪笑道:“这位爷别说笑了,酒都到壶口了,还说没满啊。”   梅才清拿着酒壶凑到他跟前:“你仔细瞧瞧,还有这么几寸了!爷我可是付过了钱的,别想蒙我。”   “是是是,小的这就给您满上去。”小二满腹怨言的舀了一小勺,嘀咕着“这都什么人儿呢”      尘湘抱着满怀的纸笔,老远就瞅见他,忙把怀里的东西随意放在酒桌上,走到他跟前打招呼。   “喂,你一个人?”   梅才清抬头一见是她,懒洋洋地打着呵欠:“公孙家嫌我白吃白喝,给赶出来了,现在都沦落到睡大街了,可可怜死我了。”   “这算什么。”尘湘拍拍他的肩,承诺道,“你到我家来,我保管你吃得比他们家好。”   “什么叫他们家……”梅才清打趣着伸手去捏她的鼻尖,“这不都一样快成你们家了么?”      尘湘一手扣在他腕上,一面带着笑意,手上用劲儿:“你知道还动手动脚的?”      正说着,小二把酒壶塞好塞子递给他:“客官,您的酒。”   尘湘提着那酒壶在手里玩了玩,好奇问他:“没听说过你这么爱喝酒啊?”她取下壶塞嗅了嗅,不禁皱眉:“这酒连十年都没有,有什么好喝的。改天你来我家,我请你喝五十年的陈酿。”   “什么改天啊。”梅才清绕了圈从她背后夺回酒来,仰头就是一口。   “你要是有诚意,现在就去可好?”      “去就去。”尘湘跳下桌来,“我怕你不成。”      过了一条街,天色慢慢转暗了。路边的灯一盏一盏亮了起来,火光照的他二人脸上通红。梅才清喝了酒,就显得更红,红得好像要烧起来。   他转过头去看身边的尘湘,醉眼朦胧之中,仿若看见她一身大红嫁衣,微晃的喜轿,吹得响当当的唢呐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被掩埋。   都说女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候就是成亲当新娘子的时候,他从来不这么认为。   浓妆艳抹,涂了厚厚的脂粉,嘴上的胭脂红得像刚吸了血的僵尸。可不知为什么,看惯了尘湘素来的江湖打扮,忽然想象她披上嫁衣,梅才清潜意识里觉得她定然比现在好看。      至于为什么,他也说不明白。      “诶?”尘湘停下脚步来,往回看了看,觉得奇怪,“你有没有觉得,这一路上,提着水桶跑的人特别的多?”   “是么?”他才回神过来,装模作样地四处看了看,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你别说还真是。”   前面正飞跑过来一个老汉,手里提着的木桶空空如也,他自尘湘身边路过,又退了几步回来,一拍脑门儿,嚷道:   “搞什么呀,这不是沈家大小姐吗?”      尘湘晃了晃手里的狼毫竹笔,有些莫名其妙:“怎么了,你找我有事儿?”   “还有事儿呢!你家宅子失火了,亏得你还跟个没事儿人一样在街上转悠呢!”                  第28章 【逝者·已逝】   这句话仿佛五雷轰顶一般,尘湘连手里的纸笔都没报稳,哗啦啦落了一地。   还未等梅才清开口,她脚下生风,飞似的往前冲去。   带着火星的热浪从她脸颊上划过,热辣辣的疼,偌大的沈家宅子烧得面目全非。      冲天的火焰撩起滚滚黑烟,奇怪的是,她没有听见里面有一声呼喊,甚至连惨叫都没有,安静的让她害怕。一切都悄无声息的在燃烧,别的她什么也听不见。   侧门处,还带着火苗的红啸嘴中衔着浑身是血的丁宁,颤颤巍巍地立在那里,看着她。      “尘湘,尘湘!”   梅才清慌忙拉住她,纤细的胳膊徒然剧增的力气,让他都有些吃不消。   跳跃的花火艳丽浓郁,流光溢彩,她只觉得此刻呼吸困难。   “我爹呢……我爹他还在里面!”   梅才清咬了咬牙,却又不知该如何是好:“你冷静点!”   尘湘哪里肯听他的话,几下挣脱他的手,一头扎进大火之中。      炫目的火光灼伤了她的双目,她疼得睁不开眼,却仍凭着旧时记忆沿着小院的青石路走去。   ——“也不急这一时,吃了晚饭再走吧。”   尘湘跌跌撞撞的倚在门槛上,大火铺天盖地,血肉模糊之中,她依稀看见血红的液体染满了花台。蔷薇一样的颜色,触目惊心。就像从前见过的姹紫嫣红,朵朵开遍。      梅才清抱着她往外跑的时候,左手已经被火烧了大半。   季扶风带了许多捕快来,看着她的时候,眼里不自觉的流露出怜悯。   他们的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但她一个字也听不见,外面的喧嚣繁闹,哗的一声被溶解,消退,一直到千里之外。   ……   “尘湘,你醒醒!尘湘!……”   ……      *      昏昏沉沉的不知睡了多久,噩梦一个接一个来袭,恍惚间,尘湘隐隐约约能感觉到有很多人来看过她。   能感觉到公孙怀仁关切的问候,季扶风低低询问她的状况,丁宁哭哭啼啼的吵闹,梅才清无可奈何的叹息,还有一个人,冰凉的手掌,久久扶在她额头上,不肯离去。   “尘湘,你的眼睛……一定不能有事。”   “不可以有事……”      梦靥惊醒的时候,丁宁坐在床边,哭得泪眼汪汪,两只眼睛红肿不堪。   “小、小姐……”   尘湘想要坐起身,却发现浑身一点力气也使不出来。   公孙策挥手示意她让开,摸索着坐到床边,手指覆在她腕上,细细把脉。   “眼睛还看得见么?”   眼睛?……哦,是了。她的眼睛被火烧伤了,此刻亦能觉得微微有些刺痛。   尘湘张口想要问他,出声时却意外沙哑得厉害:“我睡了多久?”   “三日。”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眼巴巴的望着他:“我爹呢?”      早料到她醒来会这样问,岁思量了这么久,仍是没有找到适合回应她的话。公孙策静默了很久,才轻轻道:   “伯父他……去了。”   很奇怪,尘湘表现得格外的镇静,她一言不发地缩在墙角,良久才说:“……是吗。”   “我梦里老见着他拿着串糖元宝朝我嘻嘻笑……小时候祭灶,我吵着要吃,他就跑了几条街亲自去给我买了来……”   “尘湘……”他轻声唤她。   “出门的时候他一直叫我吃了饭再走的。”尘湘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要是我听他的话就好了。他一定,一直都在等我吃饭。”      公孙策静静地拥她入怀,隔着一层薄被,他仍旧能感觉到那股清浅的寒意,心中不禁长长叹息……   “尘湘,你可信得过我?”   “信。”她答得飞快,语气毅然而坚定,“就是把我命交给你……”      *      因得尘湘苏醒,公孙府内又闹腾了一日,到了二日清晨才安静下来。   沈家大宅被烧了个精光,不仅如此,连同附近的一家布店和民居也一并烧了。尘湘从钱庄取了些银子来,算是赔付这笔款子。   沈老爷向来做事谨慎,重要的账目和钱财分别存在大小十来个钱庄和住宅之内,心腹的管事也有二十多个。虽说他的死对整个米行的打击很大,但是因得生前一切安排得井然有序,到不至于一时间出什么大乱子。      反而尘湘每日倒忙了起来,各地的书信不住往她这儿送。现下又暂居在公孙策府上,险些没忙出病来。   才叫丁宁念完了一封信,她瘫在椅子上直摇头。   “这种小事儿就不用管了,扔了扔了。”   “是小姐。”丁宁端上来一叠信纸,“这儿还有三十封呢,小姐是现在看呢,还是等用了饭再看?”   “还有那么多?”尘湘用手推开,“不看了不看了,我管他呢!”      “沈家事业那么大,而今沈老爷身故,又没有合适的接班人,日后你当如何?”   她回头看去,正瞧见公孙策立在门前,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我可对商场上的事,一窍不通。”   尘湘耸耸肩:“我也没指望你会。”转了转手里的笔,沉吟着缓缓道:“爹就留了笔钱预备自己老了的时候用,他老早也有退隐之心了。我想等这里的事情了解了,就寻个合适的管事把米行托付给他,亦或是找个人卖了。”      “我会帮你。”      她自然知道,天下没有公孙策查不了的案子。   尘湘喝着茶佯装伤心:“到时候你可别嫌弃我在你家白吃白喝的,沈家小姐现在也没钱了,会不会像梅少侠一样给赶出来了。”   “白吃白喝又如何。”公孙策靠在门边,“公孙家少夫人岂有人敢赶你出来?”   她听罢,微垂下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一直以来,她都认为他爹之所谓能攀上高官是因为家中富可敌国,今日听得他有此话,即便心中有顾虑也已消散无踪。      “哎呀……”空中传来某个人飘渺而怨念的感慨,“对兄弟和对女人,这待遇差距也太大了吧。”   尘湘放下笔,刚走出房门,梅才清就从头顶落下来。   因听得是他,公孙策不悦的皱起眉来:“不是早告诫过你,这几日都不能乱动么?胳膊废了很有意思?”   自从那日昏睡起,尘湘就不见梅才清出现,听丁宁说他为救她伤得不轻,心中一直挂记着要去瞧他,没想到,见面的时候还是大吃了一惊。      “你的头发……是怎么回事儿?”   梅才清不自然地退了一步,捻起一撮青丝来,干咳道:“这是汴梁时兴的新款式,我看人家弄得好看,自己也去绑了一个。”   “新款式?”尘湘明显不信,“我怎么没见过。”   “你……”他顿了顿,“你这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      “行了吧梅公子,就说是给火烧了的,人家沈小姐又不会介意。”秋禾毫不留情地揭他老底。   梅才清强作镇定地坚持不懈:“烧了又怎么地?大爷我就喜欢额前挂几根头发,这叫‘万条垂下绿丝绦’你懂不懂?”   秋禾忍着笑嘀咕道:“还绿丝绦呢,裹脚布还差不多……”      狠揍了秋禾一顿之后,梅才清拍了拍手,一本正经地对着公孙策。   “适才我在偏厅看见那个齐大少爷又来了,说是要和尘湘商量沈家以后的事儿,大约是要买下那些生意。你怎么看?”   “挺好的啊。”尘湘想也没想,“我正愁找不到合适的人。”   公孙策摇头她:“不好。”   “你也觉得不好?”梅才清眼前亮了亮,“我也那么想。看他一副和小丫头套近乎的样子,没准儿以后就蹬鼻子上脸,找个借口说更好管理沈家产业,直接把她娶了去,你岂不是亏大了?”      公孙策渐渐沉下脸来:“我和你提的,本就不是一档子事儿。”   “哦……”他抓了抓头,“那你说。”      公孙策暗叹了口气,这才道:“沈府里的人,尸首我都验过了……”他停了一会儿,未察觉尘湘有什么反应,方继续道:   “虽有不少尸体无法验认,但能肯定的是,这把火是在沈家人死后才放的。在那之前,必是有人潜入沈府,刺杀了沈老爷及府中家丁。这件事凭一人之力并不好办,所以会是多人作案。杀手亦或是被人雇佣,亦或是凶手本人。”   “沈老爷在商场上春风得意,想杀他的人定然不少,动机是有的。”   尘湘打断他:“这个我爹知道,所以他一直花重金雇了十几个江湖高手暗中保护,没理由啊。”   公孙策并不否认:“只能说,你爹这次惹上的,是个麻烦的人。”   尘湘“哦”了一声,豁然明了:“所以你让我防着齐潇然一点儿?”      公孙策微微颔首:“庐州三行,如今已剩他一家,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这句话,她猛然觉得在哪里听过。      对了,是明玉……那日在牢中,她也说过同样的话。      ——“尘湘……你就不觉得奇怪么?先是金月家出事,然后又是你……庐州三行,会不会,在外面跟人家结下了什么梁子?”      话说回来,受邀去王府的时候,她爹似乎就跟齐潇然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在谈,这个事情他们两个人都瞒得很深,好像各有想法。   莫非,当真是明玉所猜测的,是在外边儿结了梁子?   看来这一事,她非得找齐潇然问个清楚才行。      “尘湘?”公孙策听出她走神,出声唤道。   “啊?嗯?”   “你家的账本。”他忽然这样说,“能否借我一观?”                  第29章 【潜入·暗查】   沈家老爷做事向来谨慎,是以在商场上打拼了那么多年,一直没有遇上大的难处。   因为分行较多,大大小小的账本也很多,但沈家最主要的账本是分别保管在十位最得信任的管事手中。并且另有三十多本假账本以防万一。   为寻得账本,尘湘整整花了两日飞鸽传书,又亲自跑了几趟,这才将完整的一本凑齐。   自那以后,公孙策便一直关在屋中看账本,连饭食也是叫人送到房中用的。      沈家旧宅季扶风已带人查封,又陆陆续续收集了几日的线索,无非就是说沈家遭灭门,定是商场上有人眼红之类的废话。      这日天气正好,阳光不烈亦不冷,照得人暖洋洋的。尘湘搂着被子翻了个身,辗转了几次又爬起来,顶着一头散发坐到桌前。   自醒来之后,公孙策暗中就命人不许在她房里设铜镜,多多少少她也猜中了些,便打了些干净水,待水面平静之后凑上去瞧。   一道鲜红的疤痕从耳根直到锁骨,醒目又明显,幸而比较柔和,不怎么吓人。      “哐当”一声响,门口的丁宁一脸惊慌地看着她,手里的茶杯打碎在地。   “小……小姐。”   尘湘无奈地皱起眉来:“至于搞成这样么?”   丁宁扭扭捏捏不敢进来,两手揪着衣摆,垂头不看她:“都怪丁宁不好,害得小姐……”   “你没什么不好。”尘湘摇了摇头,指着她脖颈上缠着的一圈白布,“亏得你命大,剑没割破喉咙。”   丁宁犹豫着在原地,小心拿眼神儿打量她:“横竖公孙少爷也看不见……况且,他也不介意这些。”      “哎。”尘湘说不出话来,只得哀哀叹了口气。      丁宁见她心情不佳,忙笑着岔开话题:“小姐啊,你该高兴才是。险些你眼睛都快看不见了,要不是公孙少爷没日没夜给你扎针,只怕你醒来都瞧不到我了。虽说脖子上是有块疤,但好歹保住了眼睛,这样想,也不是划算了很多么?”   “要是可以。”她忽然抬起头,“我倒宁愿用这块疤去换他的眼睛。”      出门的时候,刚才用了午膳,公孙策午睡的习惯,尘湘趁机偷偷溜回房里,寻了件深色的衣衫,仔细盘起头发。   丁宁心神不宁地问她:“小姐,你当真要出去啊?”   尘湘嘴里咬着发带,一面绑头发,一面找了条丝巾围住脖子。   “我伤的是脸,又不是手脚。论轻功这庐州城里比我好的还数不出十个来。”   “我不是这个意思……”丁宁探头往外看了看,“这个,要是公孙少爷知道了,恐怕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尘湘觉得莫名其妙,“我好歹是在帮他查案啊。”      “……”那你还这么鬼鬼祟祟的?      “丁宁,那日你当真没看清袭击你的人?”   “没有。”她有些为难地摇头,“他蒙了面巾,我只知道是个男子。”      尘湘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走到门口,又有些不放心。   “我教你的话,你可记住了?”   “记住了。”丁宁笑道,“有人来问,就说小姐在午睡,有扰者长鞭伺候!”   尘湘上前笑嘻嘻捏了捏她的鼻尖:“那我走了。”   “小姐小心——”   尾音还没落下,尘湘已然飞身跃出墙外。      *      城东的一家大宅子正对着梨花园,门前流淌着一溪清水,此时正值午休,周遭颇为寂静,偶尔听得几声鸟鸣。看门的几个家丁靠着墙轻声打盹。   尘湘伏在房脊上,左右看了看,确定无人,这才顺着墙角悄悄往里靠。   她没有来过齐家,蹲了好久才探到齐潇然的住处,虽不知他是否在房内,但抱着侥幸的心理,前来查一查也无妨。   在屋顶上等了一盏茶时候,回廊拐角处出现一个人来,细看时正是齐明玉。      待她进了屋里,尘湘才跳落回地面,挨在窗外。      屋内当真是齐明玉和齐潇然二人。      白日里光线很好,戳破窗纸,就看见齐明玉来来回回在房里走,好似很焦急。   “哥,依我说,尘湘家里的烂摊子咱们就别去管了可好?现在庐州能称得上号的就只剩咱们家了,倘若再出了什么事……”   齐潇然不耐烦地将手里的书往桌上扔:“商场上的事情,你一个姑娘家如何懂。”   “什么商场上的事情!”齐明玉咬了咬嘴唇,“我看你分明是看上尘湘,倾家荡产也要替她报仇是不?”      尘湘伏在窗下,顿时一怔。      “没有的事。”齐潇然摇摇头,“我们三家人,自小关系就亲密,如今宋家已经无力回天,对于金月的死,我深恨自己无能。难道也要眼睁睁看着尘湘步她的后尘么?”   齐明玉死盯着他,良久才叹了口气:“可惜,尘湘是个女儿身,家里也没有男子替她撑着。不知道现下当如何是好。”   齐潇然只是摆手:“要么卖掉家中的产业,要么就寻个好管事接手。”   尘湘摸了摸下巴,心道:他到是和自己想一块儿去了。   遂听齐潇然接着道:“只是现下沈伯父一死,人人自危,又有不少居心不良的人在暗处捣鬼。想那么容易脱身,只怕是难。弄得不好,沈伯父一生心血可就毁于一旦了。”      “砰”地几声,想是齐潇然端茶再饮。后面所说的话也都是些家常琐事,想来也没什么稀罕。尘湘不欲多做逗留,眼看前面来了个小厮,她回身跳到屋顶上,沿着一路房子回了大街。      刚从公孙府后门进去,没走几步路,就听见公孙策在唤她。   “尘湘,尘湘!”   她当下一惊:莫不是他已知道自己跑出去了?   下意识的就要往住处溜,但听得附近也没有服侍的人路过,又怕他是何处不便,遂又倒转回来。   “怎么了?”   公孙策一听是她的声音,便一脸厌色地指了指身下:“把它给我拎走!”   尘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却是裹了一圈白布的红啸懒洋洋地靠在他脚边拱来拱去。上次因火烧掉的毛再也没长出来,光秃秃的,浑身一点白一点黑,威风早已不复当初。   “它怎么在这儿?”尘湘只得跨过去,搂着它的颈子抱起来。最近养伤吃得挺好,不知不觉就重了很多。   “我怎知道,你的狗。”公孙策忙不迭地拍身上的毛,生怕它沾了些许。   “你不喜欢狗?”尘湘看他的样子,不觉好笑,“我看着挺可爱的。”      公孙策不耐地抿了口茶:“太黏人的东西,不喜欢。”   “它黏人吗?”尘湘奇道,“以前从不这样的。”   红啸在她手里反抗性地抬头嚎了一声,被尘湘一手摁了回去。   “它好像挺喜欢你的。”估计是因为身上的伤给他治好了的缘故,红啸成日没事儿就往公孙策住的地方跑。      他慢吞吞道:“一个已经够我受的了。”      尘湘只顾着逗红啸,一时没听清:“你适才说什么?”   “没什么……”公孙策放下茶杯,信手拿起一边的账册,“对了,我正想告诉你……”   他鼻尖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忽然愣了愣,脸色瞬间就沉下来,质疑出口:   “你出过门?”      “!”   尘湘往门边闪了闪,小声否定:“没、没有。”   公孙策冷冷问她:“那你脚边如何会沾泥?”   尘湘飞快答道:“我去花园里走了一趟。”   “我家不种茶叶!”   “……”   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尘湘心知自己是在劫难逃,只得乖乖认罪:   “我是出去过,不过……”   没想公孙策一针见血地把她剩下的话扼杀干净:“去了齐家?”   “……”神机妙算。      想起方才在窗外偷听到的话,尘湘仍是觉得还有回转的余地。   “……其实,依我看,齐家没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仅仅是想要帮忙那么简单而已。”   公孙策听罢,冷哼笑道:“这么说来,你倒是很懂他?”   “我当然懂他了。”尘湘丝毫没听出他的语气,理所当然道,“我们三家孩子从小都是一块儿长大的,小时候每每我闯了祸,都是他来替我收拾烂摊子,想来他不会使什么乱子的。”   “亏得是青梅竹马。”公孙策将手里的账本随手一扔,“倒是我狗拿耗子多事了,这账册你就该给他瞧瞧,犯不着我操心。”      尘湘听着他话里带刺儿:“公孙策,你什么意思?”   “字面上的意思。”他停了一会儿,又冷笑,“沈小姐目不识丁,我忘了不说浅显一点,你是听不懂的。”   尘湘袖下手握成拳,眼睛只差没将他盯出几个孔来。   “好好好,横竖死的不是你家的人,我看你也不是成心要帮忙!什么查案子,什么要我信你,到头来不都是你说了算?我沈尘湘如今是虎落平阳被犬欺,看不起我便直说了,何苦惺惺作态!我向来不是看人家脸色过日子的!这地方不呆也罢!”   她索性扯了脖子上的丝巾,狠狠朝地上一掷,快步转身离去。                  第30章 【秘密·金蝉】   梅才清刚巧午睡才醒,正往公孙策这处走,迎头就被尘湘撞翻了。待龇牙咧嘴地要起来理论的时候,哪里还看得到她的人影。   “真邪门儿了。”梅才清揉着左右臂膀,一面回头看,一面对着公孙策奇道,“好好儿的,她怎么成了那个样子?哭了?”   “她哭了?”   公孙策满腔怒火顿然散了不少,回顾方才的话,也知道自己是说重了些。   “怎么?”梅才清不客气地往他床上一趟,“你们两个吵架了?”   亦不知是该点头还是摇头好。   “是我说了她几句。”   “哈?”梅才清抱着头笑道,“也难怪,你说话向来气死人。”顿了顿,又觉得不对:“你俩不是常常吵么?”      公孙策不答他,端起茶杯来想要喝水,怎料入口时茶水冰凉,叫人换壶茶来,又觉得心烦,自己便站起来,摸索着走出门。      出了花厅不远,就是一处小竹林,原是公孙策生时公孙怀仁亲自种下的,家迁到庐州的时候,也一并迁了来。竹林正对面,就是一弯池塘,此时莲花凋谢,莲蓬枯萎,单调的铺了几块将黄未黄的荷叶。   公孙策略显费力地走到竹林前,老远就听见“噼里啪啦”的怪响,好端端的竹子,硬生生给人劈成两半,也不知是生了多大仇。      尘湘并不觉得解气,手脚并用,乱七八糟弄得一片狼藉,口中念念有词,只管将一园子的竹全当做某个人砍了。      公孙策歇了歇,靠在附近的树上,看不出是带何种感情。   “我家的竹,快被你杀光了。”   尘湘手不停地挥了一鞭子,扭头看他:“那你并着你一块儿杀了。”   “你当真?”   尘湘也不理他:“你看我是不是……”      话还未说完,就见得公孙策身形一颤,竟直直向着背后的池塘倒了下去,她骤然一惊,大脑尚不及思考,脚就已经跃了出去,眨眼间,踏着水上莲叶拥着他的腰身重重摔在了地上。   这缓冲太大,公孙策止不住咳嗽了几声。   尘湘又是急又是气,在他身上上下找伤口,幸而没有找到。   “你看账本看傻了?那么大的池子,你也往下跳?”   公孙策提醒她:“账本是秋禾念的,我一个瞎子如何看的见。”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了!”尘湘一屁股坐在地上,破罐子破摔,“横竖是我有错,横竖我不该乱闯,这样总可以了吧?”   “我不是要你道歉……”公孙策长长叹了口气,“我说话向来不好听,你以后,多担待着我一些。”   尘湘皱着眉打量他:“那你……不生气了?”   他只是笑了笑,静默摇头:“若是沈尘湘哭了,庐州就少了为江湖女侠。岂非可惜?……以后行事之前,记得告诉我一声。”   这话尘湘完全没放在心上,心说要真给你说了,你会应允才有怪。      “对了。”公孙策继而问道,“你此番去齐家,可有什么消息?”   “先去你屋里。”尘湘轻手拉他起来,又仔细拍去他身上的杂草,“我慢慢儿给你说。”      *      简短说了一下事情经过,尘湘只觉嘴中干渴,抓起手边的茶杯就往嘴里送,全然不管那是不是凉透了的。梅才清本想提醒她那是公孙策喝过的,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开口。   “怎么样?”尘湘颇为得意地摸了摸鼻尖,脚有一搭没一搭地踢着正趴在地上小睡的红啸。   “我轻功还好吧?这一路都没人发觉,还是在大白天穿夜行衣。”   梅才清:“……”你也好意思说?      “不好说。”公孙策不以为然,“只怕是他们早就料到你会去,齐潇然的那番话,恐怕也是特特为你准备的。”   尘湘有些不悦:“你就那么不信人家?”   “事实如此。”   “你!……”   “哎哎哎……”梅才清头疼地赶紧出来打圆场,“好好的怎么又吵起来了……”   尘湘哼了一声:“是他自己多疑。”      “哦?”公孙策倒是不紧不慢的朝她丢去几本账册,“你看看是不是我多疑。”      “看什么……”尘湘没好气,“我又看不懂。”      “这本账册,你爹早就做过手脚。要还原出以前的模样并不容易。”公孙策随意翻了几页,“我发现,他极力在隐藏一样东西。”   “一样东西?”尘湘倒是好奇,“什么东西?”以他爹的钱财,有什么东西是买不来的。   “若我没猜错。”公孙策缓缓站起身来,“定是十多年前,番邦上供的那一对绝世珍宝,金蝉王。”   “金蝉王?!”梅才清瞬间从床上跳了起来,“就是那个能治世间百病,让死人起死回生的,金蝉王?不是说很久以前就被人盗走了吗?”   “盗走是真。”公孙策这话明显是对尘湘说的,“不过沈伯父怕是花了重金从某个人那里买来了。”      “谁啊……能去皇宫里头偷东西,那么厉害?”梅才清啧啧称奇,“要能遇上,也让他教我几招,那我轻功可就天下无敌了!”      “我猜测……”公孙策顿了顿,“我只是猜测……尘湘,那个人,会不会就是你师父?”      尘湘大脑里面现已经一团混乱,要说十几年前,她不过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娃儿,别说知道,就是记事儿都难。如若公孙策猜得不假,那个时候……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金蝉王,他爹要那种东西来作甚么?      “天星刀郑铁石?”梅才清琢磨了一回,“我只听师父说,这人锻制武器的功夫不错,至于轻功,就不怎么清楚了……郑铁石,好像在四年前就因病身故了吧?尘湘,你师父是怎么死的?”   怎么死的?尘湘忽然有些拿不准:“好像是得了什么重病,从我记事起,师父的身子就一直不好,特别是冬天,他老说自己脚上钻心的疼。”      “这么说来。”公孙策更加肯定,“多年前去皇宫盗走宝物的那个人,确实是被大内侍卫所伤,不过是不是脚,我就不得而知了。”   梅才清一脸怀疑地瞅着他:“怎么你好像什么都知道……”   “凑巧罢了。”公孙策淡淡道,“正好一年前的那件‘九曲连环案’涉及到皇家的琐事,我打听过而已。”   “了不得。”梅才清叹服,“你胆子够大啊。”      “怎么会有这种事。”虽说她爹是和朝廷上的人打过交道,但是一向是很守本分的,也曾告诫过她莫惹上官场里的人,可如此严重的事情……   “我爹他从来都没和我提过,我师父也是。”   梅才清理所当然地笑道:“这种危及性命的事情,自然不会让你知道了。否则,你哪有那么多好日子过啊,只怕天天都提心吊胆的。”   “可好端端的,他们到底要那玩意儿做什么?”      “依我看,这件东西,至今还在世上。”公孙策的脸色颇为沉静,“否则沈伯父不会招来杀身之祸。”   尘湘狠狠地咬着牙:“就为了这么个破东西,就要灭我沈家那么多人……被我找到,定饶不了他。”   梅才清倒不那么看:“从某一方面来说,要是那金蝉王还没被找到,也是好事。”   “怎么?”   “你想想。”他忽然眼前一亮,“如若我们先找到……阿策的眼睛,不就有救了?”      闻此话,莫说是尘湘,连公孙策也微微一怔……      *      晚饭刚用过,季扶风就带着几个捕快过来串门了,尘湘倒一直没想明白,他是因何如此帮他们这一伙人。是因为都乃江湖出生,有亲切感?   “沈家的那块地,我已派人拆迁完毕。沈小姐是打算重建,还是出售?”   尘湘老早就想好了:“卖了吧,就是重建,也找不着人去住。”   沈家在汴梁一带都还有好几处宅子,少一两处,倒也没什么相干。何况,如今就只剩她一个人,拿那么多身外之物,又有何用。      “季大人似乎和我爹很熟?”她试探性的为了一句。      季扶风波澜不惊地看着她:“季某并不认识令尊。”   “哦,这样。”尘湘打着哈哈笑道,“我想也是。”   倒没什么要紧,季扶风只与公孙策寒暄了几句,浅谈了案子的事儿,坐了一会子也走了。   公孙家夜里休息得早,尘湘又不喜早睡,在房中折腾了一阵子,仍是推门出来,轻手轻脚的往厨房跑。   她所住的小院子,背后便是高丘,两处相隔一道窄窄的空间,躲在这里,也无人看见。尘湘把碗筷酒杯都摆好,靠着墙静静而坐。      她爹自小就宠着她,尽管自己不是个男娃娃,但似乎从未被嫌弃过。虽然她爹是非常想有个人来接管他的生意。   往年每到娘亲忌日,家里总是吃得很淡,因说娘亲在世时候就随着他东奔西跑,身子也没好过,尽吃些寡淡的食物。   听家里几个老人家讲,年少时候,她爹待她娘极好,便是她娘过世那么多年,也没有提过要续弦。沈家的血脉,到她这儿也就断了。      单调的天幕,明月高悬。   这种一夜之间什么也没有了的感觉,真真叫她觉得心头空虚。她在乎的倒不是钱财,虽然她爹忙起来也并不常回家,但想想,总是一个完整的家。   人,有一种期待的时候,便觉得人生满满的,一旦没有了支撑,刹那间,就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尘湘?”      身后的柳树下,公孙策扶着树身,侧脸轻声探道:“是你么?”      她喉中忽然哽咽了一下,低低回应:“是我。”   公孙策像是放下心来,慢慢往这边走。   “还不睡?”   尘湘挪了挪位置,给他腾出空间。   “我睡不着。”      扶着他挨在身边坐下,公孙策微微蹙眉,已然嗅到饭菜的气味。   “今日是伯父的头七,我记得,我已叫人准备过……”   尘湘无奈地叹了口气:“是我想一个人陪陪他,他走的时候,我都没好好陪他吃一顿饭。”   公孙策默然片刻,轻声询问她:“觉得心里难受?”   “……有点吧。”她把头搁在膝盖上,盯着地上的饭食出神,“起死回生,想来就不是什么可信的事情。我记事得晚,根本记不得娘亲长得什么样子,爹爹他……恐怕。”      公孙策听她言语中多有伤感之意,自己向来也不会安慰人,在眼前无边黑暗的笼罩下,褪下外袍给她披上,轻轻拍着她的肩。   夜风清凉,树叶婆挲,世间仿若万籁俱静,唯天边一轮明月,高高垂挂……                  第31章 【祠堂·废屋】   天才刚蒙蒙亮,因为昨夜很晚才入眠,尘湘睡得很熟,不料总有人很不合时宜地出来清梦……   “尘湘!尘湘!”   门被某个人敲得啪啪作响,尘湘甚至开始担心会不会坏掉。   “尘湘!快起来!别睡了!”   嗓门儿大得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尘湘不耐烦地慢悠悠爬起来:“什么事儿?”   对方似乎没听见,仍旧扯了嗓子喊:“尘湘——!!”   “来了来了……”尘湘只得出去开门,门推开后,正瞧见梅才清对着旁边的一扇门猛拍。   “……你敲错了,那是红啸住的地方。”      “哎?”梅才清愣了一下,当即抗议,“它一条狗住得比我都好?”   “公孙策怕它伤了人,所以才单独备了间屋子给它的。”   “直接锁在柴房里岂不更好?”   尘湘面无表情地盯着他:“我把你锁在柴房里好不好?”      “啊……对了。”梅才清装作没听见,像是才想起来什么,“有要紧的事儿,你赶紧换衣服,咱们去前厅一趟。”   “什么事情那么急?天都还没亮呢。”她是有睡个回笼觉的打算。   “说来我也觉得奇怪,那位季大人……他居然说你爹是他的恩人呐。”   “嗯?”尘湘一个没站稳,面朝地摔了下去。      *   话说,卯时一刻,梅才清原本陪着公孙策在沈家废宅子里面闲逛,没想就遇上一个人影,也隐在某处。   依梅才清的话,他当时故作未看见,冷静继续前行,待那凶手正要对他二人下手的时候,他当机丢了个石子儿,打得凶手措手不及,这才就地擒拿他……   尘湘不好当面戳穿他,说什么故作未看见,想来就是大清早被公孙策叫起来,脑子还不清晰,误打误撞踢了个石头罢了……      “你说你是为了报恩?”尘湘看着厅中被捆了双手的季扶风,有些纳闷,“你有什么证据。”   “没有证据。”他答得很干脆。   梅才清翘着二郎腿装模作样地喝茶:“既然如此,那我们怎么就能信你?万一沈家就是被你给灭门的,也说不定。”   “信不信由你。”      季扶风入官场的时间并不算很长,在那之前,他一直闯荡江湖,在江湖人口中,为人还是不错,甚至有较好的口碑。梅才清自然知道,也不过随意拿他打趣罢了。      公孙策问他:“你适才说,沈伯父救了你家中上下十几口人?是因何事?”   季扶风也不回避,简洁明了说道:“太守的儿子意欲纳舍妹为妾,我出手杀了他。官府找上门来,说是要株连九族。”   “所以,我爹出钱替你买通了官?”尘湘觉得往这处想比较合情合理。   季扶风点了点头。   “你之前一直是在开封府待命。”公孙策忽然道,“突然调职来庐州,可是有什么意图?”      季扶风犹豫了一下,面向尘湘:“我是受沈老爷之托,前来保护他女儿。”   尘湘觉得奇怪:“我好好儿的,干什么要你保护?”她爹到底有多信不过她的身手啊……      “难不成。”梅才清叼着一块糕点,“你爹老早就知道,沈家会有灾?”      季扶风摇摇头:“他没有告诉我,我也没料到沈家会遭此劫难。”      “不对啊。”尘湘警惕地看着他,“那你为何要身穿夜行衣,又去废屋子里面查看呢?”   “你在找东西?”公孙策一口猜出来。“是不是?”   “是。”   梅才清咽下糕点,面色也有不大好看:“金蝉王?”   “是。”   季扶风似乎没有打算隐瞒。   “你找那个做什么?”尘湘想了想,又改口,“我爹是不是跟你说过,他用这个要作甚么?”      “没有。”季扶风只是摇头,“那日沈老爷找到我,说最近几日他女儿要成亲,叫我来庐州一趟。待看着他女儿嫁出去之后,再护送他去西夏……”   “西夏?!”   公孙策默不作声,看样子,沈伯父从一开始就打算逃出境外,莫非,是金蝉的事情泄露出去了?   梅才清啧啧叹道:“准备逃那么远啊。”   “金蝉王本就是朝廷之中的贡品,不论是他买来的还是捡到的,被人知晓就是死罪。在我来庐州的时候,沈老爷就吩咐过我,倘若他不幸身故,就一定要找到剩下的一半金蝉,然后交给他女儿。”      “剩下的?”尘湘不解道,“金蝉被他分成了两半?”   公孙策抬手唤人替他松绑,虽说知道且凭这些绳子,是不能将他束缚住的。   “你去沈家旧宅里面找,是不是知道它在哪里?你可有找到?”   不想季扶风却遗憾地说:“从沈家失火之后我就开始寻找,但过了这么久,我还是没有找到。”   尘湘白了他一眼:“你既然知道这么多事情,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们?”   “你没有问。”   “……”她咬牙切齿,“没问你就不知道说?”   “哎哎哎,”梅才清眼看她就要上前挥拳头,立马拉她回来,“人家不说有人家的苦衷嘛。再说那还不是为了你好。”      公孙策不以为然:“难道沈伯父就没告诉过你,他把金蝉放在何处?那你如何将她带给尘湘?”   季扶风皱了皱眉:“他只说,这么贵重的东西,他会把它放在祠堂里面供奉。待做过法事之后才能拿出来,所以我就往沈家祠堂里寻找,但是仍旧一无所获。”   “什么?”梅才清挠了挠耳根,“还要做法事?万一给人发现了怎么办,这沈老爹做事儿还真大胆啊。”   尘湘解释道:“我爹他是生意人,难免有些迷信。”   “既然如此。”公孙策站起身来,“那便去找一找好了,兴许会有收获。”      *      日上中天,秋禾随着丁宁带了不少饭菜往沈家废屋赶,刚进门,就看见尘湘揪着梅才清的耳朵直发火。   “哎哟,行了……姑奶奶,我认错还不成么?”   “什么话?”尘湘恨不得就抽了鞭子来,“这里可是我家,让你进来就算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是是是……”梅才清只好软下话来,“是小人有眼不识泰山,错把沈大小姐雕的麒麟看成是貔貅……”   “什么貔貅?你明明说的是狗!”   “好好好,是狗……”   “你才是狗呢!我雕的是麒麟!”   “大小姐啊,你到底要我说什么啊……”      正在花台上坐着的公孙策忍不住抿嘴一笑。偶尔这样,也不错……      “公孙先生。”季扶风拍了拍一手的灰,走到他跟前问,“已经找了一个上午,要不要我去衙门再派些人过来。”   “不用了。”秋禾递来碗筷,他顺手接过。“等等用了饭就回去。”   “先生不找了?”他看起来并不像是那么轻易放弃的人。   “既然找不到,就说明金蝉不在这个地方。”沈伯父口中的做法事,或许和他们所想的不同,天下之大,不一定非得放在祠堂。何况这个地方也太过不安全,若是他,必定要找一个十分隐蔽的地方,或是十分不隐蔽的地方。      “依我看,那东西十有八九就被烧掉了。”梅才清喝了一口粥。今日吃的是金钱虾饼,相传此菜是隋炀帝巡游扬州时,派人制作的一道菜。外有一层松脆的肉泥,入口时清新可口。   “我看不一定。”尘湘搅着手里的汤,犹自思索,“凶手既是来找金蝉的,断不可能明知道它在府中还放火烧,这么不小心。故而凶手早就知道它不在这里,所以才放心大胆的动手。”   梅才清听得眉毛直打结:“搞什么……那我们何必大费周章跑来找这个。”   “我想,也不是没有收获。”   公孙策微微抬起头来,颇有深意地看着远方。      街口的地方,正有一个人,一身高贵的宫缎素雪绢裙,身材纤细,怯怯地躲在一方石柱背后偷偷注视着这边。只是她太不在行这种事情,不仅动作过大,而且还十分明显。   “诶?”尘湘咬了一口丸子,“那人看起来眼熟,好像是明玉?”   季扶风不觉沉声道:“她来这里作甚么?”   梅才清笑出了声:“该不会是做贼心虚吧。”      尘湘放下手里的碗筷,站起来朝她挥了挥手。   “明玉,要不要过来一起用饭?”   对方明显身形僵了一下,尘湘只见她貌似摇了摇头,转身小跑去了别的街。   “怎么?”她狐疑地侧脸问公孙策,“她是不是觉得我们这个样子特别狼狈?”   公孙策笑而不答。      “齐潇然聪明是聪明,可也还是算漏了一步。”   梅才清亦是爽朗笑道:“人家还不是倾心于你,亏得你说得出口。”                  第32章 【月满·西楼】   夜凉如水。   渡云寺里的钟声响过后,周遭就再也没有别的声响。静悄悄无一人。   无声无息的微风浅浅划过,激起松涛万壑,飞叶如花。街上的更声响了两下,似乎连打更的人都累得有些倦意,绵长的更声传来清脆的回响,久久盘旋在寺庙上空。      待守夜的几个和尚走远之后,一株松树下赫然落下一个黑衣人来。他脚下无声,身姿轻巧,轻功可见一斑。左右视察,确切附近无人,他一个翻身,闪进了一间小院。   院中的小池里立有一座假山,正有清澈水流从山上缓缓淌下。即便是夜里,也足以令人觉得心旷神怡。      小池之上,房屋内灯光明亮,木鱼声且清且短,听之耳畔通明,心下透彻。但黑衣人并不以为意,悄悄在窗下潜伏了一会儿,从窗上小孔可清晰看见,那屋里只有一个身穿袈裟,头带僧帽的老僧尚在念经。   蜡烛燃了一半,桌上的烛花鲜红欲滴。忽然间,不知何处吹来一阵疾风,烛火一偏,立即熄灭了。   那老僧一怔,僵硬地放下手里的木鱼,撩起袍子就欲起身。不料,门猛地被人推开,月光下那个狰狞的眸子直直盯着他的背脊,大手一伸就捂住了他的口鼻。      他只能“呜呜”的,发不出清楚的声音来。      “说。”黑衣人压低嗓音,右手的刀刃抵在他喉咙上,“沈家老爷给你的那个东西,放在哪儿了?”      老僧迟迟没有开口说话,也不知是被吓晕了还是怎么的,黑衣人显得极其不耐,又将匕首收紧了些。   “若还想要这条命,就老老实实交代。那人已经死了,为了这么一个死物丧命,大师着实不划算!”      未想,不等他再说话,空中突然传来一阵清朗而又隐含春风的声音。   “齐大当家不知眼睛可否看花了?手中之人,当真你要找的大师么?”   黑衣人瞬间怔住,待明白了什么,电光火石,刀光剑影,手中的匕首已然被人打落,端得是他反应快,只伤得左手,否则,整只手臂都会就此废掉。      院外,原本寂静的寺庙宛如石子落湖,千层涟漪即刻荡开,火光四面而起,人群如火龙一样涌进小院。那为首的,正是庐州才子,公孙策。   再看那位念佛诵经的大师,摘了头上僧帽,正是梅才清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他朝齐潇然晃了晃自己手里的剑。   “齐大当家,承让了。”   齐潇然冷笑:“瓮中捉鳖?你也莫要小看我了。”为今日,他等了多少年,又布了多少局,好容易才爬上齐家当家的位置,怎会在这种地方兵败。   齐潇然立正身姿,仰天划了一刀,只见刀风扫过,屋顶房梁顿时裂出一道口子来,漆黑天幕豁然而出。他脚上施力,踏着残垣断木意欲往上逃离。      手刚跃出屋顶,岂料,一条长鞭如游蛇袭来,灵活的在他臂膀上缠了个圈,收紧之后又勒得没有空隙。那个扬鞭的少女,毫不留情地拽着他甩出屋中,明星映眼,眸似点漆。   这一刻,不只是怎么的,他竟恍恍惚惚想起年少之时,总角之宴,言笑晏晏,那个甩着大辫子天真浪漫的人……      “丫头,干得好!就那么拉着,别松手啊!”   梅才清嚷嚷着从大门跑出来,可惜这身袍子太过麻烦,束手束脚,别说舞剑,就是走路都差点摔跤……   “好你个大少爷啊。”梅才清把剑锋对准他鼻尖,似不满这种吃亏活儿每次都得他来揽,“方才险些割破了我的脖子,幸而只是擦掉皮……否则,我定把你的脖子砍了来下酒!”      秋禾举着火把,扶着公孙策慢慢往这边走,季扶风带领的一干捕快都围在院外待命,如今他一人孤身前来,就别想能活着出去。   齐潇然只是冷冷阴笑,面上倒看不出有什么表情,甚至没有惊讶,也没有忿恨。   公孙策轻轻偏过头:“你似乎很镇静?”   “既已走出第一步,就已豁出了生死。今日来得早,来得晚,亦或是永远不会发生,都是天命。”   梅才清狠狠摁了他的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天命就是让你插翅难飞。”      “喂。”尘湘一把拦住他,“好歹也是人,别这样。”   梅才清不屑地瞅了瞅他:“青梅竹马,心疼了?”      “笑话。”尘湘神色里难得透露出杀意,“无论他是谁,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齐潇然垂下头,声音里仍是往常一样的平静:“尘湘,倒是我错了,你一点也不好骗。”   不好骗?她当真不好骗吗?   尘湘握着手里的鞭子,眼里除了恨,满满的,还有另一种悲伤。她把那些视为珍贵的信任毫无保留的给了他,到头来收获的,尽是令她毛骨悚然的事实。   曾经四个人一起在梧桐树下斗草的日子早就是飞花梦影,那些他们追逐过的故事,甚至是信誓旦旦的话语,无力得就像秋日里的尘埃,脆弱得不堪一击。   曾经,她那么信任他……      “说服生意场的其他人,花大把的银子去填补沈家的缺漏,一心一意想要接手这笔生意。难道,是我做得太过头了?”齐潇然有些拿不准。“你既是不信我,又何必……”   “齐大当家严重了。”不等尘湘开口,公孙策便打断他的话,“我们从一开始,就没信任过你。”   “哦,是吗?”齐潇然勾了勾嘴角,“那你的警惕性,倒是相当高。”   “是你太过小心了。”公孙策淡淡地向前迈了一步,“太过小心的人,反而更容易露出破绽。你为了不让被你雇来的杀手知道金蝉王的事情,不惜自己亲自前来讨要。没想到,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我知道你那些人的身手,若今日再多来几个,我恐怕就没有胜算的把握。”      “我不知道我的眼睛,原来那么不容易被人相信……”      “不是你不被人相信。”公孙策纠正他,“是令妹太过单纯,你不该叫她说谎,因为她本就不会说谎。”   “……明玉。”他突然有些怅然,但转眼,脸色便恢复如常,“你既是早看出来,为何偏偏等到这个时候才下手擒我?”   “因为,我还有一件事,一直拿不准。”公孙策渐渐沉下脸,“你……”   他停了许久:“你到底要金蝉来,所为何事?”      天空中卷来一团厚厚的云,将星辰明月都笼罩殆尽,风开始变得急促,狂乱得有些疯意。   齐潇然笑出声来,他抬起头,看着公孙策那对不再明亮的眸子:   “‘九曲三株连环案’,公孙大人引以为傲的故事,那位受人唾弃的巡抚,正是我父亲!”      果然是他!      尘湘猛地摇头:“你胡说,你爹明明是……”   “是齐家的大老爷,你想说这个,是吗?”齐潇然不回不避,他的眼里再没有那极少的触动,惨白一片,尽是无边阴冷。   “我是被过继给齐家的。齐家当家老来才有一个女儿,为保家业,他必须要一个男丁。”   “原来如此。”公孙策了然的点点头。一桩案子,终究是引了这么多人,这么多事情出来。不论是钦王,还是齐潇然。      “这么说,你是要那玩意儿,救你爹?”梅才清觉得无法理解,“他是被腰斩的,光靠这么个东西,行不行啊?”   “就算没有希望,也要一试。”齐潇然面向尘湘,语气里是质问,“沈尘湘,你也知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如今,我所做的,你是否能理解?”   理解?   她要理解什么?理解他杀了她爹?理解他一把火烧了家里那么多人?这些若都能理解,她只怕要混账到何种地步!      “所以,当你得知金蝉还在世的时候,就对沈伯父旁敲侧击,但见他守口如瓶,你便起了杀意?”      “公孙策。”他没有回答,嘴角却因为受伤而渗出血来,“我弄不明白,你已经眼瞎了,又何苦来管这档子事。安安分分做个瞎子,不好吗?”      “你闭嘴!”尘湘把鞭子扔给梅才清,绕到他面前,堂堂正正与他对视。   “他马上就不是瞎子,你给我看清楚了!”      她从怀中掏出一个香囊,香囊之中,正有一个金色的蝉身静卧在那里。      尘湘带着些许得意的残忍:“你费尽心力想要得到的东西,此刻就在我手上,想找寺里的那位大师?你觉得他是会听你的,还是听沈家小姐的?你说他是瞎子,是么?那我就让你看看,一会儿,他还是不是瞎子!”   “金蝉王?”齐潇然依旧冷笑,“你想用这个治他的眼睛?听闻服用这个之前,需要盐水做药引。”   “你说的我就信?”尘湘取出那半截蝉身,在他眼前一挥,“大师说,是需沾清水服下,别想蒙我,我再不会上你的当。”      梅才清头回看见,反倒是稀奇得很:“刚才叫你拿给我瞧瞧,你就不肯,说怕人看见,现在怎么又随随便便拿出来了。”   尘湘回头去招呼季扶风:“季大人,劳烦打碗清水来。”   公孙策无可奈何地上前制止她:“尘湘,现下……”   “治你的眼睛要紧!”尘湘没有松口,“再说,不是迟早都要吃的么?”   “那也不急这一时……”      “哎。”梅才清也觉得此话有理,“横竖都要吃,现在吃以后吃有什么区别?这玩意儿惹了那么多事儿,你要不吃,又给人看见了,难免麻烦。再说……”他偷偷凑到他耳边,警惕地指了指围在外边儿的捕快。   “虽说季兄弟是咱们这儿的人,可那帮家伙吃的是朝廷的饭,保不准会泄漏风声,出卖咱们。还是不要夜长梦多。”   “不好不好……”公孙策还是摇头,“想来交给朝廷比较合适。”   “你傻啊!”梅才清只差没上去揍他,“交给朝廷,那你又怎么解释你是从何得来?兜兜转转,又扯到尘湘身上去,她爹、她师父,都为这事儿吃足了苦头,你就别添乱子了。”      正说着,季扶风手持一碗清水走了过来。   “梅兄弟,你要的水。”   梅才清跳着接了过来,还不忘提醒他:“不是说了别叫梅兄弟嘛……听着总觉得怪怪的。”   “来来来。”尘湘把半截蝉身塞进公孙策嘴里,由不得他反抗,就灌了一碗水。公孙策呛得连咳了好几声。      “这下好歹安心了。”眼看他吞下,梅才清松了口气,他转过身对着被五花大绑的齐潇然“嘿嘿”一笑,“这下,你没得说了吧?”      浓艳的火光照着齐潇然的脸透出红色,诡异的紫,他艰难地站起身来,带着令人胆寒的笑,对着风,对着夜色,对着虚无黑暗。      “沈尘湘,你果真是好骗。”      暗沉沉的夜,云朵被风吹走,月亮再度出来,尘湘从来没见过齐潇然那般可怖的表情,像是撕裂了心肺,他却悠闲自得的,在欣赏一地鲜血。      她听得很清楚,在远处跑得气喘吁吁的大师,正不住地朝她喊:   “沈小姐,那个东西,不能让他吃啊……”      满池的水波无声无息的推开,松叶簌簌的往下落,像花一样。                  第33章 【江湖·深深】   天空中乌云密布,瞬间亮了一下,而后便是惊蛰的雷声,带着空气里的尘埃,箭一样落下来,微凉的雨,又细又密的洒开了。   在一处大宅前,一位年轻书生模样的人,撑着伞,焦急地往街口看。雨淋透了他半个肩膀,却也浑然不知。   又一阵雷从头顶滚过,他不安地踮起脚尖,尽管朦胧的雨,让他的视线里除了白色,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间,一丈开外跑来一个人,那人正用手遮住头,埋首往这个方向跑。      “郑大哥!”书生喜不自禁,连忙跑上去迎接。   那人脚步有些不稳,像是累得很,不愿多说话,抬起手掌示意他不用搀扶。   “先进屋去再说。”   “好。”书生连连点头。      房子很是华贵,又有花厅又有小榭亭台,弯弯绕绕走到了一个院子里,书生推门进去,里面的下人识相的闪了出来。   “郑大哥,要不要,先把湿衣服换了?我去叫人……”   “不用了。”那个侠客朝着就近的一个椅子坐了,脸色白得吓人,口中微微喘气,左腿上的伤虽然简单包扎了一下,但早已经被血染得面目全非。   书生明显没见过这个阵势,惊得手足无措。   “郑大哥,你的腿!”      “不碍事。”侠客勉强歇了口气,手颤颤的从满是泥浆的衣服中拿出一个金灿灿的锦盒,锦盒上却也沾了些许血。   “这个……这个是。”书生不敢去拿。   “出师不利。”侠客每说一句话便要歇上一会儿,似乎是受了很重的内伤,“大内的高手果真厉害……这还不算什么,只是半路居然杀出个程咬金来……”他打开盒子,里面只剩下半只金色的蝉虫。   “老沈……我能帮的,只有这些了。”      “郑大哥快别这么说!”书生急得泪水直下,“若非是为了小弟,郑大哥也不会……”      侠客苍白地笑笑:“别那么说,你帮我的也不少。我知道你的……弟妹去世之后,这个丫头,就是你唯一的希望……”   “快拿去吧……”他遗憾地摇摇头,“只是不知道半只,能不能救得活。如今,也只能试一试了。”   “那……好……”书生取出锦盒里的东西,走到内间,侠客亦跟着进了来。   床上躺了一个小小的人,隔着一层纱帐,隐约见得她毫无血色的脸。   “小女已去了三日……”书生用半湿的袖子擦了擦泪水,“但愿那些勾魂的差使来得迟了,还没带她的魂魄走……”      “我说你啊。”侠客就受不了他这磨磨唧唧的性子,“老信这些鬼啊神啊的,还是看着丫头的命要紧!”   书生听罢,轻轻扳开女娃娃的嘴,却不料侠客拦住他:“别慌,得和着清水服下。”   “哦……是。”书生不敢怠慢,赶紧舀了碗清水,这才将那半只蝉喂入那孩子口中。      数日之后,雨过天晴,万里无云。   书生站在城门口,对着马上的侠客抱拳施礼:   “郑大哥,你此番大恩大德,我没齿难忘!”   侠客微微一笑:“谢还早了点,等我找到那另一半……”说罢,又怕隔墙有耳,忙住了口。   他抚摸着坐在他面前的那个小脑袋,叹道:   “小丫头能多活几年已是不错,我带她走,你可不会想她?”   书生闻言,低头叹了口气:“因怪我,不该让她念什么书,想来我沈家祖祖辈辈都目不识丁,也不能强迫了她。只盼郑大哥能教她一些武艺,将来不受人欺负才好。”      “我会常带她回来的。”侠客拉了缰绳,回头看了那书生一眼,扬鞭踏上归程。   落起的马蹄溅起尘土阵阵,秋风微凉,吹在女娃娃的脸上,倒不觉得疼,反而舒服得紧。   侠客看着她满眼好奇地打量着周围的景物,笑道:   “小湘儿喜欢什么武器?师父给你打一个!”   “武器?”女娃娃不解地抬头去看他,侠客一挥马鞭,吃疼的马儿跑得更快。   她眼睛徒然一亮。   “我要这个鞭子!”      那以后,江湖上便多了一个锻造武器的能手。天星刀,从此封尘匿迹……                  第34章 【竹有·潇湘】   冬末春初,梅林深处,满树花开,清香淡雅。   淡淡的斜阳,洒在石桌石凳上,那一路细碎的青石板,染上了薄薄的昏黄。   纷飞的梅花,一片一片坠落,带着夕阳的光芒,宛若玛瑙一样璀璨。      梅才清高高举起酒杯,杯中酒水微荡,波光粼粼。   “你还是打算留在庐州?”   他问着对面那个人。   青衫竹墨,一扇在手,一双眸子灿然若星。      “那你呢?”他不答反问。      梅才清哈哈一笑。   “我是江湖人,自然要往江湖去!小小庐州,岂能留得住我!”      “那好,这杯酒,算我敬你。”他抬手举杯,一饮而尽。      “爽快!”梅才清回敬他,继而笑道,“如初见一般,你还是一点都没变。”   “你到是变了。”公孙策微微一笑,“我更为放心些了。”      “比起这个……”梅才清放下杯子,有些怅然地说道,“你更该好好对尘湘,那丫头,是真心喜欢你。”      “我知道。”公孙策不由自主抚上了双眼,温暖的眼,仿若就是她的眼,和他一起,看着这个世界。   这双眼睛,是她给的,他自然不会负他。      “你若是待她不好,我到时候定不会饶你。”梅才清转过身,背对着他,任由余晖溅了他一身。   “便是去塞外,我也骑了马飞回来。”      “好。”公孙策静静点头。      见得他晃着手里的酒壶,慢慢悠悠地沿着那一地翠嫩青葱的草走出去,爽朗的声音回荡在梅林之中:      “吾乃江湖少年郎,负扇持剑走四方。   折梅饮罢天山雪,冷笑最痴是侯王。   三剪桃花拟疏狂,两分天地落夕阳。   坐看行云流水处,醉我黯然千古觞。”         *      三月初春,花满庐州,莺歌燕舞,难得一番闲适模样。      虽说时候已傍晚,绵千湖上仍还有尽兴晚归的游人,或吟诗作赋,或杯酒笙箫,好不热闹。   沿湖近处的一家瓦肆在上年秋季就因大火重建了一次,难得还能请来旧日的说书先生。此时正人群密集,早有人备好瓜果茶水,静静听书。      “啪”醒木一声落下。   那说书先生习惯性的挽了挽袖子,手里的折扇高高扬起,早已说得唾沫飞溅,慷慨激昂。   “那日,那齐家大当家的便身穿夜行衣欲备去这渡云寺寻求珍宝,连主持大师都挟持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   底下的人有些耐不住性子,忙好奇地纷纷问道:   “莫不是那大当家的失手把那主持给杀了吧?这下倒好,人财两空了!”   “哎——依我看,是那齐家大当家本就不会功夫,怕是还没到主持大师房里,就给小和尚捉了,是不?”   “哎不对不对,我听说齐家当家最怕狼犬,是被寺里的狗给吓晕的!”      听罢,说书先生得意洋洋地撸着胡须,念出他等待已久的两个字:“都错——”   “且说那齐家大当家刚要问主持大师的话,不料却被人击飞,原来这主持大师是位高手假扮的,他正欲逃出门去,不想身后竟已有大批捕快将他围住!他就奇了怪了,他行事如此周密,怎的就落了把柄?”   众人面面相觑,七嘴八舌。   说书先生一拍折扇,激动的说道:“原来,他之前的种种阴谋早已被这庐州才子——给破了!那纵火案的凶手,就是他!”      人群安静了片刻,猛然爆发出响亮的鼓掌。      “啊呀,不愧是咱们庐州的才子,果然聪明!不知他是哪位高人,我倒想亲自见一见他的尊容。”   一语出口,众人连连点头。   “诸位有所不知,这庐州才子嘛,正是……”      瓦肆门前,青衫人正倚墙而立,忽然有人从背后拍了拍他的肩。   “公孙策!”   他回眸侧身,那笑盈盈的眉目便就在他眼前。      “你怎么来了?”      尘湘踮起脚来捏了捏他的鼻尖:“还说呢,都快入夜了,秋禾左等右等等不着你回来,一家子人连饭都没敢吃。可饿死我了……”   公孙策颇感歉意地笑道:“倒是我的不对的,忘了时辰。”   尘湘瞅了瞅他身后的瓦肆,疑惑道:“你在这儿,干什么?”   “没什么。”公孙策牵了她的手,往回走,“不是说饿了么,回家吧。”      “好。”她笑着点头。      身后的瓦肆依然喧闹如旧。 本书下载于书本网http://www.bookben.cn/,如需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www.zaxsw.org/